夜色如墨,国宾馆的重重楼阁在月光下投下森然的暗影。
段天涯与上官海棠早已换下宫中所着的服饰。二人一身黑色蒙面夜行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行动间悄无声息,在暗夜中游走。
在今夜行动前,二人已经得知了这位小国公主的全部情报。
出云国地处大明北境,以长白山为界,国土大半是苦寒之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东瀛隔海相望,数十年来常受到扶桑王室的刻意拉拢与渗透。
然而,出云国王朝表面上始终与明朝维持着密切的宗藩关系。其新君即位,必遣使至大明,请求皇帝册封,以获得统治的合法认可。同时,出云国也定期朝贡,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往来频繁。
当今在位的出云国君主是成宗李政楷,乃先帝睿宗独子。此番前来和亲的利秀公主,是他唯一的妹妹,年仅十七。公主原名李秀,因自幼倾慕中土文化,为表对明朝的忠心与臣服,特更名为“利秀”,寓“利在大明,秀外慧中”之意,以示抛却故土、只身入明的决心。普照皇帝感念其诚意,已许诺贵妃之位,赐居毓秀宫。在正式册封之前,暂居于这国宾馆内。
段天涯与海棠皆是轻功绝顶之辈,身形展动,宛如两道轻烟,足尖在琉璃瓦、飞檐斗拱间轻轻一点,便借力飘出数丈,落地时悄无声息。
他们专挑阴影死角,利用廊柱、假山、花木的掩护,身形忽高忽低,时隐时现,巧妙地避开了巡夜卫兵的路线。偶尔有夜鸟惊飞,两人便如壁虎般紧贴廊檐,屏息凝神,待得周遭重归寂静,方继续潜行。其动作之轻灵迅捷,对时机的把握之精准,深得潜伏刺探之精髓。
不多时,二人已悄然伏于利秀公主所居的国宾馆主殿屋顶之上。琉璃瓦片在月色下泛着微冷的青光。
想到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公主,年仅十七便要背井离乡,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皇帝,将一生的幸福寄托于此,海棠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远远看到出云国公主的仪仗在灯笼的引导下进入国宾馆大门,向着主殿行来。见海棠似乎若有所思,段天涯轻声对他说:“他们回来了。”
海棠微微颔首,收回心神,将耳朵贴近瓦片,凝神倾听下方动静。
利秀等人进屋后,只听得环佩叮当,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些许听不真切的、带着异域口音的低语。殿内人声略显嘈杂,难以分辨具体内容。
海棠与段天涯交换了一个眼神,当机立断,决定移开瓦片直接观察。他素来以医术暗器见长,手上功夫端的厉害,纤长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灵巧动作,随手抽出几片交叠紧密的琉璃瓦,竟真的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便露出了一个可供窥视的缝隙。
只见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数名身着色彩鲜艳、款式奇特服饰的侍女,正簇拥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步入殿中。那女子步履轻盈,如同踩在云端。待她走到宫灯之下,海棠透过缝隙望去,心中也不由得暗赞一声。
此女的容貌,竟比那画像上还要明艳照人三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流转间,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媚态风情,仿佛能勾魂摄魄。
两人伏在屋顶,视角恰好能从后方窥见那女子曼妙的背影。只见侍女们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她卸下满头的珠翠钗环,霎时间,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光泽流动。随着外衫和里衣的褪下,一副欺霜赛雪的玉背逐渐显露出来。
然而,最令人瞩目的并非那无瑕的肌肤,而是背心正中,赫然纹着一只振翅欲飞、色彩斑斓的彩凤!那凤凰用色极其大胆艳丽,以金红为主色调,辅以青蓝翠绿点缀,翎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在莹白肌肤的衬托下,更显妖异夺目,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图腾之力,将她周身那股妖冶之美推向了巅峰。
这位公主,显然是精心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件极尽妍丽的礼物,准备敬呈给大明的天子。
看着这出足以让寻常男子心猿意马的好景致,海棠却蓦地想起一阕词: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心中一时滋味难明。
眼见公主已宽衣解带,准备步入浴池,段天涯即刻偏过头,非礼勿视。然而,他却瞥见身旁的海棠,竟双眼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公主出浴的背影。段天涯自幼受儒家礼教熏陶,后又经神侯严苛教导,对这等窥视女子沐浴之事,本能地感到抵触与不悦。
海棠强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连自己也无法清晰辨明的情绪,低声赞叹,声音微不可闻:“真漂亮!有这般姿容的绝色美人主动送上门来,皇帝当真是好福气。”
段天涯眉头微蹙,带着明显不赞同的出声提醒:“海棠!男女有别,君子不欺暗室。非礼勿视。”
海棠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脸上顿时一热,连忙也转过头,不敢再看,小声辩解道,语气带着几分尴尬:“咳……是……是那凤凰纹身太扎眼了,色彩诡丽,我一时看得入了迷。”
天涯的目光落在远处沉沉的夜色里,声音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冷澈:“皮相之美,不过红粉骷髅。这般浓艳妖异之姿,岂是端庄贤德的后妃之相?况且,女子的美貌……” 他顿了顿,语气更淡,“纵是倾国倾城之貌,又能维系几何?十数载光阴弹指而过,红颜终成枯骨,不过是白发苍苍一老妪罢了。”
海棠闻言,心中莫名一震,脱口问道:“大哥你……你都未曾成过亲,怎会对女子容颜之事,看得如此透彻?” 他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段天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试探着轻声问:“莫不是……大哥曾经有过意中人吗?”
天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数息,那低沉的声音才缓缓传入海棠耳中,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能撕裂这宁静夜色的沉痛与沙哑:“……是。我在东瀛……有过意中人。我们已成亲。只是……婚后没多久,她便……去世了”
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海棠愕然瞪大了眼睛,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大哥居然早已有了意中人,甚至已经成了亲!
而自己竟就这样冒昧无礼地问了出来,显然勾起了大哥深埋心底的伤心往事。他此刻心中又乱又痛,充满了懊悔,急忙传音致歉,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哥!对……对不起!是我多言,是我失言了!我……我实在不知……”
段天涯知道幼弟只是出于关心,并无恶意。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妨。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各自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心事,不再交谈。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殿内的水声渐渐停歇。片刻之后,利秀公主似乎已更衣完毕。此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语调恭敬,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与锐利:
“微臣乌丸,求见公主殿下。”
他们讲得居然是汉语!
珠帘后,利秀公主慵懒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
声音虽然娇媚动人,却又不太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乌丸应声推门而入。此人身材极为高大魁梧,虽看上去年逾五旬,两鬓微霜,却不见丝毫老态龙钟之感,反如一柄藏在鞘中的宝刀,敛其锋芒,却更显危险。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锦袍,头戴一顶同样漆黑的出云国官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下颌和一张紧抿的、显得薄情而坚毅的嘴唇。他行走间步伐沉凝,落地无声,显然内功修为已臻化境。他走到殿中,对着珠帘后那道朦胧曼妙的身影,单膝跪地,姿态恭谨:
“微臣该死,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公主就寝。”
利秀公主似乎并未责怪,只隔着珠帘淡淡问道:“又有飞鸽传书?”
乌丸点头称是,双手恭敬地奉上一封密封的信函:“是,公主明鉴。”
他微微仰起头,似乎在聆听公主的吩咐,但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耳朵却极其细微地、如同活物般翕动了两下!紧接着,他眼中精光暴射,声音陡然转厉:“公主若暂无吩咐,小人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乌丸的身影已如一道被强力弩机射出的黑色箭矢,猛地撞开殿门,足尖在地上重重一点,整个人冲天而起,挟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劲风,直扑段天涯与上官海棠藏身的屋顶方位!
他暴喝一声:“何方宵小!深更半夜伏于房顶窥探,意欲何为?!我出云国虽小,公主凤驾也容不得尔等鼠辈欺辱!”
段天涯与海棠心中俱是一凛!他们自问潜伏得天衣无缝,气息收敛得极好,乌丸进来前后更是纹丝不动,不知这他是如何察觉的!行迹既已败露,段天涯只得对海棠低喝一声:
“小心!他的刀来了!”
两人奉命探查,只为搜集情报,并非来此厮杀,便未携带各自兵刃。眼见乌丸来势汹汹,刀气未至,一股灼热凌厉的掌风已扑面而来!二人心意相通,深知此刻绝非缠斗之时,不欲硬拼,只求全身而退。身形一晃,便如两道轻烟般向后急退,意图借着重重屋宇与浓黑夜色的掩护迅速遁走。
乌丸经验何等老辣,一眼便看穿二人意图避战。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右手猛地探向腰间!只听“铮”一声龙吟般的轻啸,一把赤红如熔岩的刀光骤然撕裂夜幕!
那刀身仿佛由燃烧的火焰构成,正是其成名凶器——火云刀!刀光如匹练,带着焚灭一切的灼热气息,瞬间将段天涯笼罩!天涯只觉热浪扑面,毛发欲焦,心中警兆大生,将忍术施展到极致,身形疾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斩。
一旁的海棠眼见乌丸攻势凌厉,重点指向段天涯,心中关切,下意识便转身,欲出手相助,牵制乌丸,为天涯创造脱身之机。
乌丸眸中精光一闪,显然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刀看似全力劈向天涯,实则是声东击西!就在天涯闪避,海棠下意识侧身欲援的刹那,乌丸那未握刀的左手却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微曲,凝聚着骇人劲力,直向海棠右肩拍去!
这一掌来得太过突兀诡异!掌风凝聚如锥,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炽烈炎劲!
海棠反应已是极快,几乎在乌丸肩头微动的瞬间便已察觉不妙,立刻拧身侧肩急避。然而,乌丸那凝聚的掌力在触及海棠肩头尚有寸许距离之时,竟骤然爆发!
“嗤——!”
只见乌丸的左掌之上,红光大盛,焰光暴起——那炽烈的真气竟在他掌心瞬间凝聚、拉伸,化形为一柄长约三尺、凝练如实质的火焰气刀!
虽无金属刀锋的形体,却比真刀更添焚毁万物的霸道,这赫然是火云掌法练至化境,以雄浑内力催发的“火焰刀”绝技!
这凝火成刃、化虚为实的一击,速度之快,远超海棠此刻的闪避速度。那柄由精纯炽热真气凝成的火焰刀气,虽因海棠的及时闪避未能完全劈实,但其锋锐无匹、蕴含毁灭意志的刀意,与那足以焚金熔铁、灼穿经脉的恐怖高温,已如跗骨之蛆般,隔空狠狠“劈”在了海棠的右肩之上!
“呃!” 海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右肩处的黑色夜行衣虽然在外观上仍然完好,但下方的皮肉却仿佛被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股霸道绝伦、炽烈如火的诡异内力,已然透体而入,疯狂钻入经脉,肆意灼烧破坏!他半边身子瞬间麻痹,体内运转的内力登时一滞,气血翻腾间,身形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控制不住地向后软倒下去,显然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海棠!”段天涯眼见义弟受伤,脸色骤变,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他一手揽过海棠,另一手闪电般探入怀中,猛地掏出数颗鸽卵大小的黑色弹丸,运足内力,看也不看便向着紧追而来的乌丸狠狠掷去!
“蓬!蓬!蓬!”
数团刺鼻至极的浓烈白烟瞬间在乌丸面前、身侧炸开,夹杂着硫磺与迷魂药物的刺鼻气味,顷刻间弥漫开来,将乌丸的视线和嗅觉完全遮蔽!
“走!”天涯低喝一声,将海棠稳稳负在背上。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足尖在屋脊上一点,如一只巨大的夜鸟,背着海棠,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向着天下第一庄的方向疾驰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待那刺鼻的烟雾被夜风吹散,屋顶之上,只余下乌丸一人持刀而立。他脸色铁青,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四周,哪里还有段天涯与上官海棠的半点踪迹?
想到密信中的告诫,他终究不敢远离追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乌丸猛地一跺脚,脚下琉璃瓦片应声碎裂数片,他望着天涯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地低声怒骂:“他娘的!好滑溜的小贼!竟让他们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