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晨熙醒来时，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亮痕。这不是他熟悉的、保姆阿姨叫他起床的时间。而且，房间里很安静，没有阿姨催促他“快点刷牙洗脸，校车要到了”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跑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窗帘。
明亮的、带着暖意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楼下花园里的喷泉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今天不是周末，他不用上学吗？
昨晚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起来：华丽的颁奖礼、很多大人、妈妈在台上说话、妈妈抱他……妈妈说要带他出去玩？
是梦吗？季晨熙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嘶——有点疼。不是梦！
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不确定的情绪在胸腔里膨胀。他踮着脚，轻轻打开房门，探出小脑袋。
客厅里，妈妈楚颜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手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地图册的东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严谨的西装套裙，而是穿了一件看起来很柔软的浅蓝色毛衣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阳光照在她侧脸上，显得很温柔。而且，妈妈今天……好像没有化妆？
季晨熙愣住了。他很少看到这样“居家”的妈妈。平时的妈妈，总是妆容精致，步履匆匆，打电话的时候语气又快又果断，像一把出鞘的剑。现在的妈妈，像……像电视里别人的妈妈。
楚颜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看到门缝里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晨熙醒了？怎么不穿鞋？快过来。”
她的声音也很柔和，没有平时那种不易察觉的催促感。
季晨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光着脚丫走了过去。楚颜看到他踩在地板上的小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松开，伸手将他捞进怀里，用沙发上的薄毯裹住他微凉的小脚丫。
“早上想吃什么？阿姨请假回老家了，这段时间，妈妈给你做。”楚颜合上电脑，低头看着儿子。
季晨熙更惊讶了。妈妈做饭？他记忆里，妈妈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通常以叫外卖或保姆阿姨救场告终。
“都……行。”他小声说，习惯性地不提出具体要求，怕给大人添麻烦。
楚颜心里一酸。前世她到底有多忽略，才让儿子养成了这种过分“懂事”的性格。她揉揉他的头发：“那妈妈给你做个拿手的太阳蛋和牛奶麦片，好不好？吃完我们一起来规划一下旅行路线。”
“旅行？”季晨熙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确认般地重复，“就我们两个吗？真的去？”
“真的。”楚颜肯定地点头，拿起沙发上的地图册翻开，“你看，妈妈选了几个地方，有看山看水的，也有有意思的古村镇。你来帮妈妈参考一下，第一个地方我们去哪里好？”
那是一本制作精良的亲子旅行攻略图册，上面用可爱的贴纸和彩笔标注了各种景点和注意事项。季晨熙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楚颜怀里靠了靠，伸出小手指着图册上的一张照片：“这里……有马吗？”
照片上是一条蜿蜒在云雾山间的青石古道，两旁是参天古树，意境幽深。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徽杭古道·江南段——亲子徒步入门首选】。
楚颜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儿子会选择有游乐场或者海洋馆的地方。徽杭古道，这似乎超出了八岁孩子通常的趣味范围。但这是儿子第一次明确表达意愿，她立刻给予积极回应：“有！虽然可能不是骑的马，但我们可以沿着古人走过的路走，就像探险一样。而且山下有村庄，说不定能看到牛和马呢。”
季晨熙的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那我们去这里！像爸爸一样，拉练！”他说着，还模仿着电视里军人走正步的样子，挺了挺小胸脯。
楚颜的心被“爸爸”两个字轻轻撞了一下。原来孩子选择这里，潜意识里是带着对父亲的向往和模仿。她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笑着搂紧他：“好！那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徽州古道！我们去体验一下‘拉练’的感觉！”
一周后，安徽绩溪，徽杭古道入口处。
秋高气爽，天空是洗过的湛蓝色。楚颜穿着一身专业的冲锋衣裤，登山杖、背包、水袋一应俱全，俨然一副资深驴友的派头——这身行头是她前几天恶补户外知识后紧急采购的。
相比之下，季晨熙则简单多了，一身舒适的运动服，戴着一顶楚颜给他买的、有点过大的遮阳帽，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好奇，东张西望。
“妈妈，这就是古代人走的路吗？”
“妈妈，那个牌子上的字我认识，‘徽杭古道’！”
“妈妈，你看那边的山，好像快到云里去了！”
孩子叽叽喳喳的问题和惊叹，让楚颜心里充满了久违的满足感。她耐心地回答着，调整着自己的步伐，配合着儿子的小短腿。
开始的几公里，一切顺利。山涧潺潺，鸟鸣清越，古老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季晨熙精力充沛，甚至跑在前面，不时回头催妈妈快点。
然而，快乐的时光在孩子一脚踩上湿滑的青苔时戛然而止。
“哎哟！”季晨熙惊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虽然不高，但手肘和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石头上，崭新的浅灰色运动裤瞬间沾上一大片混着青苔的泥泞。
楚颜心里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过去：“晨熙！”
她赶紧扶起儿子，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万幸，只是手掌擦破了一点皮，膝盖有些淤青，但没流血。可孩子显然被吓到了，加上疼痛和狼狈，小嘴一瘪，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看着儿子脏兮兮的裤子和泫然欲泣的小脸，楚颜那句到了嘴边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前世的惯性思维差点又冒头。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用湿纸巾轻轻擦拭他手上的污渍和细微的伤口，语气尽量放得平缓：“没事了，没事了，妈妈在。路滑，摔一下很正常，勇敢的探险家也会摔跤的。疼不疼？”
季晨熙没想到妈妈没有责怪他，愣了一下，眼泪反而掉了下来，带着哭腔小声说：“裤子……新裤子脏了……”
原来他更在意的是这个。楚颜心里更不是滋味，柔声说：“裤子脏了洗洗就好，你没事最重要。来，妈妈背你一段。”
她转过身，示意儿子上来。季晨熙有些犹豫，但还是趴在了妈妈背上。楚颜背起他，继续沿着古道前行。孩子的重量压在身上，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更踏实。
又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个简陋的茶摊，支着遮阳伞，摆着几张矮凳。楚颜背着儿子走过去，准备歇歇脚。
摊主是个面相憨厚的大婶，看到他们，热情地招呼：“哎呀，娃娃摔啦？快坐下歇歇，我这儿有自己采的山茶，解渴驱寒！”
楚颜道了谢，要了两杯茶。她把儿子放在凳子上，帮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帽子和衣领。大婶手脚麻利地倒上两杯热气腾腾的、色泽金黄的茶汤。
“这路啊，是有点滑，特别是下了点露水的时候。”大婶看着季晨熙，笑眯眯地说，“您家娃娃真乖，真稳重，这一路自己走上来，都没听她喊累哭闹，比好多大孩子都强哩！”
这句陌生人的夸赞，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刚才的沮丧。季晨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耳朵却有点红。
楚颜心里一动，借机和摊主聊了起来。她注意到茶摊的付款二维码还是最原始的那种打印纸，边缘都卷了，而且只支持一种支付方式。她前世敏锐的商业嗅觉又发挥了作用，看似随意地提醒道：“大姐，你这二维码最好过个塑，山里潮湿，容易坏。另外可以多申请一个支付平台的码，现在年轻人用哪种的都有，方便。”
大婶一听，恍然大悟，连连道谢：“哎哟，可不是嘛！还是您有见识！我这就记下，回头让我家小子给弄弄！”
两人正说着，季晨熙却悄悄从背包侧袋摸出自己的儿童手表，熟练地按了几下。
然后，楚颜就听到儿子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对着手表说：“爸爸！你在吗？我跟你讲，妈妈今天凶我了！”
楚颜：“？？？”
她愕然转头，看着那个一脸“委屈”的小家伙。
电话手表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低沉而略带诧异的男声，似乎信号不太稳定：“晨熙？怎么了？妈妈为什么凶你？”
季晨熙偷偷瞄了楚颜一眼，继续“告状”：“我摔跤了，把新裤子弄脏了。妈妈刚才……语气可不好了！”他小小地夸大了一下事实，但没敢说妈妈没凶他，只是强调了“语气”。
楚颜简直哭笑不得，这小子，居然学会“恶人先告状”了？还知道找“外援”？
她刚想开口，就听季晨熙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和不易察觉的维护：“不过……爸爸，我后来看到妈妈的眼睛好像红了，可能要哭鼻子了，所以……所以我就原谅她啦！”
楚颜：“……”
电话那头的季诚显然也被儿子这波操作弄懵了，沉默了几秒，然后，楚颜清晰地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极低、却带着明显笑意的闷咳，以及他努力维持严肃却失败的声音：“……胡闹。把电话给妈妈。”
季晨熙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把手表递向楚颜，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点狡黠和讨好。
楚颜接过手表，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压低声音：“季诚。”
“嗯。”季诚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仔细听，还是能辨出一丝未散尽的笑意，“你们在山上？没事吧？”
“没事，就是滑了一下，小伤。”楚颜无奈地看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偷听的“小叛徒”，“你儿子现在本事大了，学会挑拨离间了。”
季诚在那头又低低笑了一声，很短促。“他那是想我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拐着弯找存在感。”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些，“你自己也注意安全。那边路滑。”
“知道。”楚颜应道。一阵山风吹过，带着茶香和草木清气，她看着不远处和摊主大婶好奇搭话的儿子，忽然觉得，这样隔着电话的、带着笑意的“问责”，似乎也不坏。
“行了，信号不好，不说了。你看好他。”季诚说完，便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楚颜走回茶摊，把手表还给儿子，故意板起脸，戳了戳他的额头：“季晨熙同学，你这个小叛徒！”
季晨熙缩了缩脖子，却嘿嘿笑了，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豁口，一点不怕。
歇够了，准备继续出发。季晨熙却蹲在路边，开始认真地捡小石头，挑挑拣拣，把那些圆润的、光滑的塞进自己的小背包侧袋。
“你捡石头干嘛？增加负重啊？”楚颜不解。
季晨熙头也不抬，继续他的“寻宝”大业，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给爸爸的礼物呀！爸爸说，他那里都是沙子和大石头，不好看。我捡点我们走过的路上的漂亮石头送给他。”他拿起一块特别圆润的青灰色石头，对着阳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块最圆，像爸爸帽子上的那个徽章！”
楚颜站在原地，看着儿子认真的小模样，山风拂过她的发梢，心里那片因为前世遗憾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秋日的阳光和童稚的话语，彻底融化了。
她拿出手机，对着低头捡石头的儿子和远处层峦叠翠的山景，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打开朋友圈，犹豫了一下，只配了简单的两个字：
【启程。】
是的，他们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不仅仅是脚步的移动，更是心与心的重新靠近。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守护着国门的军人，也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参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