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娥趴在略带湿意的草地上,手肘和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羞窘和懊恼更让她无地自容。怎么偏偏在他面前摔得这么狼狈!还是这种四脚朝天的蠢样子!他定会觉得我这个掌柜的毛毛躁躁,不成体统…… 她心里哀鸣着,脸颊烫得惊人,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那双此刻必定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双穿着灰色布鞋的脚停在了她的身侧。紧接着,是那个熟悉而清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摔到哪里了?能动吗?”
这声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浑身一颤。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强忍着疼痛和羞意,用细若蚊蚋、带着颤音的声音回应:“没……没事……就是,就是不小心……” 她试图自己撑起身子,但手肘一用力,那擦伤处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再次僵住。
林安看着她努力挣扎却又无力起身的模样,眉头微蹙。他不再多问,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受伤的位置,轻轻握住了她的上臂,用一种稳定而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小心。”他低声道。
秦月娥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脸上如同火烧云般绯红一片,一直蔓延到耳根。她低着头,目光躲闪,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被他握住的臂膀处,隔着一层衣衫,也仿佛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度。稳住,秦月娥,你是归云客栈的掌柜,什么场面没见过!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狂跳的心却丝毫不听使唤。
林安扶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手,动作自然,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她擦伤的手肘上,那里破了一块皮,渗着血珠,沾着泥土和草屑。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手巾——这是他习惯随身携带的,或许是医者的本能。
“手,伸过来一下。”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月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从地微微抬起受伤的手臂。只见林安用单手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用手巾沾了些旁边溪水干净处的水,轻轻擦拭她手肘上的污渍。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专业的专注,仿佛在处理一件珍贵的药材,生怕弄疼了她。
冰凉的溪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丝刺痛,秦月娥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林安动作顿住,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无波,但秦月娥却仿佛在其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关切?她不敢确定,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对谁都这般……细致吗?
“忍一下,需得清理干净。”他复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依旧平淡。
秦月娥乖乖地不动了,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药香与阳光的清冽气息,之前的懊恼和羞窘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温暖的悸动。他……他还是关心我的吧?也许……文先生想多了?
而此刻的林安,表面沉静,心中却也并非波澜不惊。指尖偶尔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他该如何与她相处?是继续维持这看似安全的距离,还是……他脑中飞速思考着,却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只能凭借着本能,先处理好眼前的“伤患”。
简单地清理包扎后(虽然包扎得歪歪扭扭,远不如他平日水准),林安收回手,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两人都垂着眼,仿佛地上的青草突然变得无比有趣。秦月娥绞着衣角,脑子里飞快转着:该说点啥?问他的伤?太刻意了……道谢?刚才说过了……聊聊客栈?好像又太生分……
最终还是秦月娥鼓起勇气,拿出了几分掌柜招呼客人时的镇定,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脸上红晕未退,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多……多谢林先生。你……你肩上那伤,好些了吧?没落下啥毛病吧?” 问出这句话,她心中忐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仍用布带固定的左肩上。
林安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依旧泛红的眼眶和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微微一涩。他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些:“已无大碍,劳秦掌柜挂心。”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才继续道,“倒是林某,该多谢秦掌柜那日的担忧。还有……前几日我去镇衙牢房时,听闻秦掌柜曾去济世堂探望,可惜未能遇上,未能及时当面致谢,实在失礼。”
听他主动提起这个,秦月娥脸颊更热,心里那点小委屈好像被这句话轻轻抚平了一些。她连忙摆手,带上了点客栈里的爽利劲儿:“林先生太客气了!这有啥好谢的!咱们街坊邻居的,互相惦记不是应该的嘛!再说了,你也是为了镇上才……” 她话到嘴边,又把“涉险”二字咽了回去,转而问道,“那些……那些盗墓贼,后来怎么样了?都……判了吗?”
林安见她不再纠结于探望之事,心下稍松,便顺着她的话答道:“首犯已伏法,余者皆判流放三千里。” 他想起张奎,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其中那个受伤的,叫张奎的,倒也……不算全然泯灭良知。临行前,还记挂着家中体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他并未多说细节,只简单提了这么一句。然而,或许是此刻夕阳正好,溪流潺潺,气氛不似平日那般紧绷;又或许是刚刚那一摔,摔掉了些故作镇定的外壳;再或许,是积压在心底太久的疑问与情感,终于到了无法抑制的边缘。林安难得地,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了几句关于流放之刑的严苛,关于边陲之地的苦寒,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命运无常的淡淡感慨。
他侃侃而谈,侧脸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望着流淌的溪水,似乎透过水面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秦月娥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的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说话时微微开合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她能清晰地看到的,是他此刻沉浸在叙述中的侧影,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份偶尔流露出的、仿佛历经世事的疏离感。
手肘和膝盖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此刻内心的翻腾,那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文先生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与他此刻温和的叙述、与他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谜团交织在一起。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不安、委屈和某种豁出去的冲动,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暖金色的光芒笼罩着他们,却驱不散秦月娥心中越来越浓的凉意。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视线开始模糊。看着他依旧平静的侧脸,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困兽,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林先生……”
林安正说到流放途中可能遇到的艰险,被这声带着哽咽的、异常轻柔的呼唤打断。他停下话语,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只见秦月娥仰着头,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夕阳的光线在她湿润的眼中折射出破碎而脆弱的光芒。她望着他,那双平日里明亮泼辣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忐忑、挣扎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清晰地、缓慢地问道:
“你……你并不是……从沧州水患逃难过来的吧?”
这句话,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潺潺的溪水声与温暖的夕阳里。
林安脸上的平静瞬间凝固,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却倔强地直视着他的女子,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试图维持的伪装,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以及秦月娥那带着哭腔的疑问,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回荡,等待着那个或许会改变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