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离开竹篁巷那间看似寻常的民居,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那名锦衣卫短暂的会面,虽解决了张奎托付的难题,却也让他心头更添几分复杂。皇帝的目光从未真正远离,这清水镇的安宁,终究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镇口那家熟悉的烧饼摊前。炉火正旺,麦香混合着芝麻的焦香扑鼻而来。他怔了一下,随即掏出几文钱,买了两个刚出炉、烤得金黄酥脆的芝麻烧饼,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那一点暖意透过衣衫,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心底的寒意。
去溪边走走吧。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或许是为了喂食那些日渐熟悉的花猫,或许……只是心底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整理的衣袍,调整了左臂悬挂的角度,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这才向着镇外那条熟悉的小溪走去。
……
与此同时,归云客栈内,秦月娥刚送走最后一拨午膳的客人。她站在略显空荡的大堂里,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抹布,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窗外熙攘的街道上。
文先生那日推心置腹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林安的身影,他清俊却总带着疏离的眉眼,他遇险时浑身是血的惨状,他醒来后归云客栈众人默契的回避……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翻滚。
她不是不懂文先生的担忧,那些关于林安身世、关于未来风险的考量,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她也曾试图冷静,试图用理智去权衡,所以那日鼓足勇气去济世堂,却在听闻他不在后,几乎是落荒而逃,随后更是强迫自己这几日都不去探望,试图用距离和时间来冷却那份日益炽热的情感。
可是,情之一字,若是能用理智轻易浇灭,世间又何来那么多痴男怨女?
越是压抑,那份思念与担忧反而如同藤蔓,缠绕得越紧。她心烦意乱,账本看不进去,伙计的汇报也听得左耳进右耳出。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絮,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去溪边走走吧。 几乎是与林安相同的念头。那里安静,开阔,流动的溪水或许能带走一些纷乱的思绪。她放下抹布,对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文先生低声说了句:“文姨,我出去透透气。” 文先生从账本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忧虑,最终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去吧,别走太远。”
秦月娥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栈,沿着青石板路,向着镇外的小溪走去。午后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裙摆,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
……
林安先一步到了溪边。几日未至,溪水似乎更加丰沛了些,潺潺流淌,撞击着卵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点。那几只常来的花猫似乎还记得他,见他来了,从草丛里、石头后慵懒地踱步出来,围着他,“喵呜喵呜”地叫着,尾巴翘得老高。
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寻了处干净的石头坐下,小心地避开左肩的伤处,然后用右手慢慢掰开还带着温热的烧饼,将碎屑一点点地撒在面前的空地上。猫咪们立刻围拢过来,埋头吃得香甜,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简单而宁静的一幕,暂时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澜。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自身后的小径传来。
林安喂猫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那脚步声很轻,很熟悉,带着一种他能够清晰感知到的踌躇与矛盾。
秦月娥站在溪边小径的入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柳树下、正低头喂猫的熟悉背影。他穿着干净的青色布衣,左臂用布带固定在胸前,身形比往日清瘦了些,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带着那份独特的、沉静的气质。
她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漏了几拍。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进退维谷。
想靠近。想亲眼确认他是否真的安好,想问问他的伤口还疼不疼,想将他此刻沉静却孤单的身影深深印在脑海里。 又想远离。文先生的话语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未知、关于风险的警告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脚步。她怕靠近了,那份好不容易才稍稍压抑下去的情感会再次决堤,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目光贪婪又克制地流连在那个背影上,内心天人交战。阳光很好,溪水很清,猫咪很可爱,他……他就在那里。可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名为“现实”与“顾虑”的鸿沟。
最终,理智(或者说恐惧)暂时占据了上风。她咬了咬下唇,决定悄悄离开,就当从未见过。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他。
然而,心绪的剧烈波动让她忽略了脚下。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鞋底恰好踩中了一颗圆润的、不知何时滚落路中的小鹅卵石!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扭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结结实实地朝着侧面摔了下去!
“噗通!” 并不算沉重的落地声,在寂静的溪边却显得格外清晰。手肘和膝盖率先着地,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裙摆沾上了泥土和草屑,发髻也松散了些,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因疼痛和羞窘而涨得通红的脸颊。
这一下摔得猝不及防,也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林安在那声惊叫响起时便已猛然回头。看到秦月娥摔倒在地、狼狈无措的模样,他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起身冲过去。但左肩的剧痛立刻提醒了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动作不由得一滞。
而那些原本埋头吃食的猫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四散逃开,躲回了草丛中,只留下一地未来得及吃完的烧饼屑。
溪边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溪水潺潺的流动声,以及秦月娥压抑着的、因疼痛和尴尬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林安看着她趴伏在地、微微颤抖的单薄背影,看着她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因疼痛而蹙紧的眉头,心中那堵刻意筑起的围墙,在这一刻,轰然塌陷了一角。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疏离计划,在她此刻的狼狈与无助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用未受伤的右手支撑着身体,有些艰难地、却尽可能快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沾满草屑的头发和擦破了皮的、微微渗血的手肘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涩意:
“……摔到哪里了?能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