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玉那冰锥般的质问,瞬间勒紧了西值房的空气。
青铜兽首灯盏里的幽蓝磷火不安跳跃,将她清冷锐利的面容映得如寒玉雕成,纤秀手指微微抬起,似要亲自揭开陆鸣掌下的公文。
崔珏的目光终于从竹简上移开,冰冷视线如实质般落在陆鸣身上——没有愤怒,只有审视棋子的漠然,和等待裁决的冷酷。
拔舌地狱的寒气,森森悬在头顶。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两个念头如闪电劈过陆鸣脑海:笔迹不能露!罪名不能认!
“崔…崔姑娘息怒!”
他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受惊过度”的颤抖,猛地缩回按在公文上的手,仓促间带倒竹简,哗啦作响——趁机将那份镶金线的公文副本,精准地混入旁边卷宗堆里。
紧接着,他迅速抓起掉在笺纸上的钢笔——笔尖还滴着浓墨,像救命稻草般攥紧。
抬手时,掌心赫然沾着一小片未干的墨迹。
“您看!”陆鸣脸上挤出惊魂未定的懊恼,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卑职笔走太快,墨滴溅手,生怕污了金贵的玉板公文,才下意识去挡!绝非有意翻阅内页,崔判官明令,卑职不敢逾越!”
崔小玉的质问被这串动作堵在喉咙。
她眉头紧锁,冰寒目光在陆鸣沾墨的手掌、滴墨的钢笔、以及混入卷宗堆的公文间来回扫过——逻辑上无懈可击,可陆鸣方才眼神里的震惊,绝非一滴墨能引发。
她转向崔珏,声音清冷:“伯父,他触碰公文、行为失态是事实。心神不宁恐难胜任,是否需换人核查?”
“哼。”崔珏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墨点小事,何足挂齿。”
他目光扫过陆鸣面前的公文笺,笔锋工整,分类清晰。
“心神不宁?我看他笔锋不乱,条理清晰。”
指尖虚点笺纸,落下判词,“格式无误,要点齐全,效率尚可。”
陆鸣心头一凛,头埋得更低。
“陆鸣。”崔珏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如最深处的井水,冷得无波,“天亮前,将名录摘要誊抄于天庭专用玉板,送至我案头。”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更显森然:“格式错一笔,内容漏一字……拔舌之刑,便不是虚言。”
话落,他看向崔小玉:“你留在此处监督,只核格式名录,不准翻阅卷宗。”
“是。”崔小玉垂眸应下,走到陆鸣侧后方站定,目光如精准标尺锁定笔尖与玉板,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过那堆混着关键公文的卷宗,以及陆鸣绷紧的后背。
陆鸣暗松一口气,铺开玉板重新蘸墨。
惨青磷火下,他伏案誊抄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尊凝固的雕塑。
汗水从额角渗出,带着魂体特有的、近乎粘稠的阴冷,滴在至阴的玉板上时,竟发出“滋”的轻响,像滚油遇冰,炸起一缕扭曲的细小白烟,瞬间就被玉板贪婪的寒气吞噬殆尽。
笔下字迹依旧工整,心绪却翻江倒海——那份公文副本里,与他死亡档案上一模一样的朱砂笔迹,成了此刻唯一的标尺。
每誊完一份摘要,他都借着核对的机会,飞速扫过旁边卷宗的原件,试图捕捉那道阴戾的朱砂痕迹,可崔小玉的注视如悬顶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异动。
崔珏始终端坐案后批阅文书,玄黑宽袖拂过案面的轻响,比磷火更令人窒息。
终于,最后一册摘要写完。陆鸣搁下笔,长长吐出一口白雾——在冷空气中转瞬消散,像从未有过的喘息。
他捧着光洁的玉板,脚步虚浮地走到案前:“判官大人,名录摘要共一百七十三件,按要求分列,请过目。”
崔珏抬头,深潭似的眼睛扫过他苍白的脸,修长手指没接玉板,只在边缘轻轻一划:“放着。”
陆鸣将玉板放在案角,垂手退后——周正德的笔迹、陆广陵的悬案、上百件被驳回的申诉……这些摘要背后,是条贯穿百年的篡改黑手!
他需要的不是线索,是铁证!
这时,随从鬼吏探进头:“禀判官,轮回司范处正求见,有紧急公文需签批。”
廊下传来铁靴碾地的闷响,硫磺味从门缝渗入,带着心悸的压迫感。
崔珏眼皮都没抬:“让他候着。”
值房重回死寂。
崔珏拿起玉板,手指不紧不慢划过字迹,沙沙声在冷空气中格外清晰。
直到目光滑到中间,手指忽然停住。
陆鸣呼吸一滞——崔珏的指尖,正虚点着一行摘要。
周正德,临江知府。
三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崔珏抬眼,目光如最锋利的探针,落在陆鸣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赞许,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似要看穿他藏着的惊惧与追查真相的火苗。
“临江知府周正德,”崔珏开口,声音不高如冰珠砸玉盘,“摘要写得……很‘规范’。”
他在“规范”二字上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陆鸣微微绷紧的手指,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卑职只是按格式要求,如实摘录。”陆鸣喉结滚了滚,声音稳得像念阳间会议纪要。
“如实?”崔珏嘴角极轻微地绷紧——不是笑,是刀刃出鞘前的冷光。
他移开目光,指尖划过玉板,再无停留。
看完最后一行,将玉板放回案头:“退下吧。”
陆鸣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又瞬间提起——这就完了?
没评价,没指示,甚至没提门外的范无救?
“是,卑职告退。”
他躬身退向门口,刚到门槛,崔珏的声音如阴风拂过后颈:“天庭巡察使,三日后辰时抵酆都,专司复核‘阳寿未尽’积案。”
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在陆鸣心上:“届时,你,随侍记录。”
陆鸣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刚整理的摘要,就是指向百年黑幕的线索!
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把他架在油锅上烤!
崔珏的任命,比拔舌地狱更骇人!
他缓缓退出值房,轻轻带上门。
转身时,正对上廊下范无救赤红的眼睛——对方几乎贴到他脸上,硫磺与腐血混杂的灼热气息喷了他一脸。
“活儿……干得挺利索啊,小子?”范无救咧开嘴,皮笑肉不笑。
那双红眼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更深处,却是一种近乎兴奋的、看待即将到手猎物的探究。
陆鸣的后颈瞬间绷紧,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拘魂锁链那冰冷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