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那句“触碰红线者,魂飞魄散”的警告,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档案室的空气里,迟迟不散。
陆鸣站在那堆“阳寿异常申诉”卷宗前,昏黄磷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卷宗堆上,活像给这座“坟茔”添了道摇晃的墓碑。
指尖还残留着自己那份死亡档案的触感——劣质塑料封皮的冰凉,被撕裂纸茬的锋利,每一次触碰都在提醒他:愤怒和恐惧没用。
要活下去,查真相,就得先藏好獠牙,按这里的规矩来。
他深吸一口气,腐纸味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呛得肺疼,却也让他彻底冷静。
走到老皮桌前,他拿起一沓《卷宗临时调阅登记表》,一笔一划填好姓名、事由“奉崔判官令整理阳寿异常申诉卷宗目录”,连日期都写得工工整整——这是阳间秘书的本能,做任何事都要留“痕迹”,既是掩护,也是自保。
表格轻轻放在老皮面前,老鬼吏瞥了一眼,喉咙里咕哝着什么,又低头梳他那几根快掉光的灰发,懒得再多管。
掩护做好了,陆鸣转身走向那片卷宗迷宫。
阴沉木架子触手冰凉,上面堆着竹简、帛书、玉牒,还有印着阳间单位抬头的打印纸,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像被遗忘的垃圾。
他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却像雷达般扫过每一份卷宗的封面和开头几行字,一边假装规划整理顺序,一边快速筛选有用信息:
“某郡守,阳寿八十,四十八暴毙,疑勾魂有误……驳回。”
“张氏农妇,阳寿六十五,三十九溺亡,申诉无效。”
“李府公子,阳寿余三日,却延寿三年,查无实据。”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一个个被驳回的申诉,像石头压在心头。
这些魂魄的冤屈,在阴律面前连水花也溅不起来。
崔珏把这活儿丢给他,恐怕不只是考验,更是警告——看清了吗?这就是对抗规则的下场。
可他偏不信邪。
耐心是秘书的基本功,更是猎手的本事。
他蹲下身,探手进入最底层的阴影里。
那里的空气更冷,仿佛凝固了数百年的时光和冤屈,指尖触到的不仅是阴沉木和纸张,更像在触摸无数被冻结的、无声尖叫的灵魂。
几只尾巴带磷火的大老鼠从脚边窜过,发出“吱吱”的警告声,他连眼皮都没抬。
突然,为了抽出一份被卡死的帛书,他稍微用力推了一下压在上面的残破石板。
“哗啦——”
几块石板晃了晃,向下滑落几分,露出下面一抹极不协调的、过于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是几本硬壳册子,封皮上一个字都没有,像一道不该存在的崭新伤疤,与周围的古老破旧格格不入。
陆鸣的心脏仿佛被这蓝色攥了一下,猛地一跳。
他拂去灰尘翻开第一本。首页一行朱砂字赫然入目,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已结。勾魂有误,阴差渎职。谢必安、范无救,罚没百年阴德,降职三等,以儆效尤!——崔珏”。
落款是一百多年前。
谢必安?范无救?黑白无常!
陆鸣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飞快往下翻。
里面的审讯笔录潦草又敷衍,核心就一句话:新科状元李某某阳寿未尽(尚有十年),被谢、范二人误勾,属严重渎职。
可关于“误勾”的细节——谁下的指令?有没有复核?当时什么情况?半个字都没提。
就因为“误勾”一个状元,就要罚没百年阴德、降职三等?这惩罚太重了!
崔珏亲自批示,摆明了是“杀鸡儆猴”,可这“鸡”杀得太蹊跷,倒像是用重罚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陆鸣眼睛亮了——这是个能把黑白无常拉到自己这边的机会!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混合着兴奋与恐惧的战栗瞬间窜过脊背。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火舌已经舔到指尖,能照亮真相,也能瞬间将他烧得魂飞魄散。
但他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从老皮桌上“顺”来一张空白纸,凭着阳间练出的速记本事,把卷宗编号、案由、处罚结果,尤其是《轮回司勾魂处内部整改报告》的标题记下来。
记完后,他把册子放回原位,用石板压住,连灰尘都复原得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背的冷汗在阴冷的档案室里冻得他一哆嗦。
他拿起几份无关紧要的卷宗当“幌子”,快步走出档案室。
轮回司门口还是乱糟糟的,鬼影挤挤挨挨,抱怨声此起彼伏。
陆鸣扫了一圈,很快在一根刻满鬼面的廊柱下看到了谢必安——他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新鬼不耐烦地挥勾魂索:“哭啥!赶时间呢,下一个!”
“谢大哥!”陆鸣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快步走过去。
谢必安回头看见他,青绿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意外,假笑都真诚了几分:“哟,陆老弟!咋跑这儿来了?档案处的活儿干完了?”
“哪能啊,”陆鸣苦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卷宗,“崔判官给了个苦差事,整理阳寿异常的申诉档案,头都大了。出来透透气,顺便有个事儿想问问你,你经验足,肯定知道。”
“啥事儿,说!”谢必安把哭哭啼啼的新鬼推到一边,摆出一副“好大哥”的样子。
陆鸣凑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好奇和同情:“我刚整理到一份老档案,一百多年前的,说是有个新科状元李某某,阳寿还有十年呢,就被误勾下来了。负责的俩大哥倒了大霉,崔判官亲自批的,罚没百年阴德,降职三等!啧啧,这处罚也太重了吧?我看卷宗里写得模模糊糊的,就想问问,当年这‘误勾’到底咋回事啊?咱们干这行,风险也太高了。”
这话一出口,谢必安那张涂着白粉底的脸“唰”地就变了。
青绿色的眼珠瞪得溜圆,瞳孔缩成针尖,里面翻涌着惊恐、愤怒,还有被人掀开旧伤疤的疼。
猩红的长舌猛地缩回去,又焦躁地探出来舔了舔嘴唇,声音都发颤了:“你……你咋看到那档案的?谁让你看的?崔判官?不可能!那案子早就……”
话没说完,他突然闭了嘴,猛地后退一步,抓着陆鸣胳膊的手松开,眼神瞬间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陆鸣!你查这个想干啥?!”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得像地府深处闷雷的声音从背后炸响,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阴寒煞气,猛地压在陆鸣的后颈上,冻得他魂魄几乎僵直:“干啥?”
陆鸣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矮胖敦实的身影堵在身后,黑色无常服绷得紧紧的,满脸虬髯像钢针似的竖着,铜铃大的眼睛泛着赤红,死死盯着他——是黑无常范无救!
范无救的目光先像烧红的烙铁似的烫了谢必安一眼,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拘魂锁链上,锁链上的寒意甚至隔空刺痛了陆鸣的皮肤。
他转头锁住陆鸣,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裹着百年的阴寒和杀意,砸得人魂魄发颤:“状元李……的案子,轮得到你一个新死鬼打听?谁指使你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