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入室的贼人,终究是空手而归。
马帮上下,因此平添了几分肃杀,夜巡的伙计,脚步声也重了许多。
小乙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无边的黑暗。
酒意早已散尽,睡意也无影无踪。
怀中那个坚硬的油布包,像一块烙铁,隔着衣衫,依旧烫着他的心口。
这里面装着的,是足以让官场天翻地覆的证据,也是催他上路的阎王帖。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堪堪合眼,却也睡得不甚安稳。
晨光熹微,鸡鸣三声。
小乙已然起身,穿戴整齐,眉眼间的倦色被一股冷冽的锐气冲开。
马可早已等在了院中,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小乙兄弟,昨夜是我们守护不利,让你担惊了。”
小乙摇了摇头,声音平静。
“马可大哥言重了,是我将这天大的麻烦,带进了大哥的院子。”
马可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忧虑。
“兄弟,此去京城,千里迢迢,怕是不会太平。”
“我知晓。”
“多谢大哥提醒,小乙心中有数。”
马可指向身后两名精壮的汉子,那二人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是练家子。
“这两位,是我帮中最能打的兄弟,一身拳脚功夫,寻常七八个大汉近不了身。”
“让他们二人,护你一程,如何?”
小乙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拱了拱手,婉拒了。
“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不必如此麻烦。”
他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半是安抚,半是自嘲。
“再怎么说,我身上也还穿着这身官皮,是朝廷的兵部郎中。”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不敢明着要我的命。”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昨夜那只手,可没有半分敬畏。
但他不能再将马帮牵扯进来。
这份江湖义气,他领了,却不能拿旁人的性命去挥霍。
他接着说道。
“况且回京路上,我多半会宿在官家驿站,两位大哥皆是白身,同行多有不便。”
马可看着他坚决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
“既然如此,那小乙兄弟,万万要多加小心。”
“嗯。”
小乙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位萍水相逢的豪爽汉子。
“马可大哥,告辞。”
“告辞,一路保重!”
……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马蹄踏在陇城清晨的石板路上,回声空旷。
出了城门,那座在风沙中矗立的城池,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官道之上,唯有孤身一人。
小乙的心思,却比这官道,还要纷乱曲折。
太仆寺的籍册,为何会牵扯出如此杀机?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通天的秘密。
那些人,和兵部,究竟有没有干系?
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位二哥,当朝兵部尚书。
若是让他知晓,他治下的官员,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是会雷霆震怒,严惩不贷?
还是会为了兵部的颜面,为了朝堂的安稳,将此事压下,当作从未发生?
小乙的心,沉了下去。
万一是后者……
自己这个撞破了天大秘密的兵部郎中,又该如何自处?
会不会,为了那个更大的“局”,自己反而成了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一想到那张素来威严的面孔,可能会因此染上别的色彩,小乙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这寒意,比昨夜那只冰冷的手,更刺骨。
思绪如乱麻,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看不到前路。
马儿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事,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不知不觉间,已将陇城远远甩开。
官道两旁的景致,渐渐变了。
荒凉的戈壁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树木。
越往前走,树木便越是繁茂,最终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密林。
林间光影斑驳,鸟鸣啾啾,却反而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行了半日,人困马乏。
小乙勒住缰绳,将马牵到一棵虬枝盘曲的古树之下。
他解下马鞍旁的包裹,取出马可临行前塞给他的干粮和水囊。
还有几条风干的肉干,嚼劲十足。
他将马拴好,让它在树下自在地啃食着青草。
自己则靠着树干,仰头灌了几口水。
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
他撕下一块肉干,就着干粮,大口咀嚼起来。
才吃了没两口,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眼神,锐利如鹰,望向远处林深之处。
就在他视线的尽头,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似乎有一抹不属于这片林子的颜色,一闪而过。
像是一片衣角。
小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瞬间被拨动。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起身。
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水囊和干粮,重新塞回了包裹里。
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每一个细节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而后,他的手,看似无意地垂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挂在马鞍之上的佩刀刀柄。
那柄刀,陪他上过西凉战场,饮过敌人的血。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传遍全身。
就在他做完这一切的瞬间,那几道人影,终于不再隐藏。
他们从树后猛地冲了出来,一共五人,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利刃。
杀气,在一瞬间,充斥了这片宁静的林间空地。
然而,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旅人。
而是一头早已蓄势待发的猎豹。
小乙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去。
左脚在前,右脚在后。
左腿微弯,右腿单膝跪地,脚尖却死死踮着地面,仿佛一根即将弹射的弩箭。
他的整个身子压得极低,几乎与地上的草丛融为一体。
左手按着刀鞘,右手紧握刀柄。
那双眼睛,在斑驳的光影下,亮得吓人。
他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等着这些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几位,拦住在下,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问路。
“我乃朝廷命官,兵部郎中。”
“若无要事,还请让开一条路。”
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冷哼,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少废话,我管你是什么郎中不郎中!”
“识相的,把东西交出来!”
那人眼中凶光毕露。
“否则,今日这片林子,就要多一具无名尸,多一匹无主马!”
话音未落,小乙便知,多说已是无益。
战场上学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永远不要把先机,让给想要你命的人。
不等那几人散开阵型,小乙动了。
他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满的硬弓,骤然弹射而起。
不是向前,而是冲着左侧方离他最近的那人。
“锵!”
一声龙吟般的脆响。
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钢刀,终于在此刻,悄然出鞘。
一道银练,在林间一闪而逝。
快到极致。
说时迟,那时快,那道刀光,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了左侧那人的头顶。
那人甚至还在原地讥笑,眼中的错愕,刚刚浮现。
他的脑袋上,便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紧接着,血线绽开,如同一朵妖异的红花。
他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其余四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官员,一出手,便是如此狠辣的杀招。
他们慌忙拔刀,想要结阵应对。
可是,小乙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那一刀落下,刀势未尽。
小乙手腕一转,顺势一个横削,刀锋如一道冰冷的月牙,划向旁边一人的腰腹。
那人惊骇之下举刀格挡,却慢了一步。
“嗤啦”一声,半截衣衫连着皮肉,被齐齐削飞,鲜血喷涌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抱着肚子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背后已有两人,刀风呼啸,分取他的后心与脖颈。
小乙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他脚下发力,一个迅捷无比的侧翻,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滚了出去。
两柄钢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在他方才所在的位置交错而过,险之又险。
不等那二人收招,滚翻在地的小乙,腰身猛然发力,如同一条蛟龙,拧身而起。
手中钢刀,顺着他旋转的力道,划出一道凄美的圆弧。
刀光过处,是两声短促的闷哼。
背后偷袭的那两人,一个捂着喉咙,一个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喉咙中刀的那个,指缝间血如泉涌,眼中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手腕中刀的那个,兵刃脱手,脸上写满了恐惧。
电光石火之间。
一个照面。
五人的杀局,已然分崩离析。
两人当场毙命,两人重伤倒地,再无战力。
林间空地上,只剩下小乙,和那为首的那个完好无损的黑衣人。
他持刀而立,刀尖上,一滴血珠,正缓缓滑落,最终滴入尘土。
一人,一刀。
就这么与剩下的一人,冷然对峙。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短暂而血腥的杀戮,奏上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