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碾着官道上的枯黄尘土,一路向西。
车厢里头,是三座沉默的孤山。
王刚正襟危坐,眼神时不时瞟向那个戴着镣铐的男人,又敬畏地看一眼闭目养神的小乙。
小乙看似睡着了,实则心神清明,车轮每一次颠簸,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而被押送的囚犯,那个曾经叱咤一方的漕帮大当家,此刻却像一尊失了香火的泥塑神像,任由命运摆布。
偶尔,小乙会睁开眼,淡漠地吩咐一句。
“王刚,给他递口水。”
王刚便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取过水囊。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语。
直到日头偏西,天色被染成一片昏沉的橘红,一座孤零零的驿站才出现在官道尽头。
驿站的灯笼早早挂起,在暮色中摇曳着微弱的光。
驿卒们本以为是哪路神仙贵胄途经此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可当车帘掀开,两个衙差少年,押着一名脚镣手铐的囚犯走下马车时,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驿丞是个见过些世面的,目光在小乙那身不显山露水的气度上打了个转,便知此人绝非寻常解差。
他连忙躬身上前,破例给小乙和王刚各自安排了一间上房。
不再是那挤着十几条壮汉、气味浑浊的大通铺。
王刚一张脸笑开了花,心里头热乎乎的。
跟着小乙哥,就是舒坦,连这铁打的驿站规矩,都能为他一人破了例。
小乙却没什么表情,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优待。
这世道的规矩,本就是为人破的。
用过一顿粗茶淡饭,小乙回到房中,刚想和衣躺下,门扉却被叩响了。
叩,叩,叩。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沉稳。
小乙皱了皱眉,起身拉开门。
月华如霜,门口立着一道枯瘦身影,好似一截行将就木的老树。
是老萧。
“老萧,有事?”
老萧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浑浊的眸子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
“小子,可知今日押送之人,是何来历?”
小乙心中咯噔一下,一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怎么,你又识得?”
这声“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老萧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巧了。”
小乙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真想指着老天骂一句娘。
这老家伙,莫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不成?
自打遇上他,这江湖怎么就变得这么小了。
不是他欠了别人的陈年旧账,就是别人与他有过命的交情。
小乙暗下决心,下次出门,说什么也不能再带上这尊神出鬼没的活菩萨。
他一出门,准没好事。
“是谁?快些说来。”
老萧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驿站里的夜。
“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与夫人分开后,去了一户人家当差?”
“自然记得,怎么,这囚犯是你那旧主?”小乙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戏谑。
“非也。”
老萧摇了摇头,眼神飘向远处的黑暗。
“我那旧主,当初便是与一个水匪头子勾结,做那私盐的买卖,才被官府盯上,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
小乙的心提了起来,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是说,车里那个,便是那水匪头子?”
“老奴这双眼睛还没瞎。”
“此人,正是当年漕帮的大当家。”
“老奴虽不知他名姓,也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但当年我家老爷与他数次会面,都是老奴驾车送去的。”
“他的身形,他走路的姿态,化成灰老奴都认得。”
“老爷私下里,称呼他史帮主,也叫他大当家。”
听完老萧这番话,小乙提到嗓子眼的心,竟缓缓落了回去。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又一脚踩进了哪个王公贵胄布下的惊天棋局里。
毕竟,这次的差事是他主动请缨,还在那位王押司面前亮了自己的底牌,按说不该再拿他当棋子使了。
原来,只是一个与老萧有些渊源的水匪头子。
与自己,终归是没什么干系了。
这口气,松得理所当然。
“老萧,既然是旧识,路上便多关照一二吧。”
老萧却又补了一句。
“此人,重情重义。”
“当年我家老爷出事,官府查抄家产,亲朋避之不及,唯有这位史帮主,还曾派人送来银钱,想为老爷上下打点。”
“虽说最后事没办成,但这份情,老奴一直记着。”
小乙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
“不过,事已至此,他犯的是朝廷的王法,我们能做的,也有限。”
“最多,等到了西凉地界,我去求一求那位大将军,看在他的面上,免了那一百军棍的责罚。”
“江湖人,最怕的不是杀头,是没了尊严的折辱。”
“没旁的事了吧?”
“没了。”
老萧微微躬身。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想来,他应该是不认得我的。”
“嗯,没事就去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小乙挥了挥手,关上了房门。
第二日,天光微亮,车队再次启程。
车厢内的气氛,却悄然变了。
小乙一改昨日的冷漠疏离,竟破天荒地主动看向了那个沉默的囚犯。
“史帮主?”
史浩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小乙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竟是将昨夜老萧所言,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旁边的王刚听得目瞪口呆。
史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更是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小乙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惊愕。
“史帮主,莫要误会。”
“我身边那个赶车的老奴,曾是你故交的家仆。”
“他念着旧主的好,也记着你当年的情。”
“既如此,我便也不拿你当外人了。”
小乙顿了顿,话锋一转。
“西凉神武营那位大将军,与我有些香火情。”
“等到了地方,我去与他说一声,你那一百军棍,便免了。”
“再给你寻个轻省些的活计,好歹,能留条命在。”
话音落下,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史浩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小兄弟……大恩不言谢。”
他一个在刀口上舔血半生的汉子,此刻眼眶竟有些泛红。
“我史浩自认是条好汉,却也未曾想过,在这条通往黄泉的断头路上,竟还能遇上故人。”
“真是天不亡我史浩啊!”
小乙神色平静。
“史帮主,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你与我家那老奴的旧主有情,他今日求我还你这份情,仅此而已。”
“旁的,我也帮衬不上。”
“够了,足够了!”
史浩用力点头。
“你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小兄弟肯为我这罪囚奔走,此恩此德,我史浩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车厢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穿透车壁,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史帮主,当年你与我家老爷有情,在他临危之际仗义出手。”
“今日,便算是老奴,还了你这份恩情了。”
是老萧。
史浩身子一震,猛地朝车厢外拱了拱那双被镣铐锁住的手。
“老萧……多谢了!”
一声多谢,道尽了半生恩怨,也道尽了绝路逢生的万千感慨。
车轮滚滚,继续向西。
只是这趟西行之路,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