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凌云头也不抬，就好像这里并没有他这个人。此刻穆昀的愠怒不好发作，再去帮忙吧，又没面子。
片刻，他的目光便从凌云的手上转移到她的脸上。
凌云专注的侧脸，不时看一眼萧天宇时，眼底的担心……像一把小刀，轻轻划开穆昀记忆尘封的幕布。
当年，自己被围困在冰天雪地里，萧天赐知道后，跑死了两匹马赶来找他。在他刚恢复意识时，蒙胧中，见到萧天赐第一眼时，他便是这样的眼神。
——深情，担忧，害怕……全部盛满在其中。
穆昀的嘴角，不自知地勾起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来，仿佛那个极其俊美的男人就在他的眼前。
绢布终于被完全揭开，狰狞可怖的伤口出现在眼前。
干涸的黑红色血渍已被浸软，新鲜的血再次渗出来，混着老郎中的草药，像一摊红红黑黑的泥。
草药味冲淡了血腥，并不让人难受，只是他左胸上那拳头大的洞让人触目惊心。
三棱箭头造成的伤口不规则，况且还带了毒。当时，凌云生生用刀围着伤口剜去了一圈的肉。
她剜肉时候的平静，让郎中出来以后，震惊了好久。
凌云小心擦去血渍后，缝得乱七八糟的伤口暴露出来。
“云麾将军，记得，你父亲曾说，你自小精于女红，擅长刺绣？”穆昀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不禁出声调侃。
“是啊，那又怎样？”凌云仍然没有抬头，用泡在酒的匕首细细地刮掉表面的腐肉。
“那你就缝成这样？”
“王爷，这是肉，可不是绵缎！”
听出凌云语气里的嫌弃，穆昀失笑，”好好好，那你给我说说，这肉有什么不同？“
“不会说，”凌云有些不耐烦，居然丢出一句硬梆梆的话。
穆昀愕然，却也没再吭声，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打扰。有什么想问的话，还是等弄好了再问吧。
刮完腐肉，凌云长吁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匕首拿过酒坛子，“你忍着点儿……”
话没说完，那坛子酒便被她慢慢倒在萧天宇的伤口处。
烈酒倒在伤口上的痛，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何况如此巨大的伤口。换任何人，可能这会儿已经叫得撕心裂肺了。可萧天宇只是眉头蹙起，全身皮肤抽动，根本醒不过来。
“他能行吗？”穆昀不禁担心起来。
“流血太多，还得睡几天呢。”凌云平静的语气让穆昀再次愕然。她是怎么做到，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担心，心情和动作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
这样的时候，做为一个妻子，她不是应该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痛哭流涕才对吗？
“小七，在碗里放点盐，倒上温水，再拿个勺子。”
凌云冷静吩咐着，放下手里的酒坛子，拿过刚才她从太和城带回来的另一个罐子，盯着那个伤口。
两个男人都不懂她要干什么，战场上处理伤口两人都见过，可没有一个军医做过这些。小七因为对凌云的无条件信任和服从，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不意见。
而穆昀，他现在知道就算自己贵为一人之人的王爷，在这个时候凌云也不会给自己半点面子。于是，他也只是疑惑的看着一切，没有出声。
“小七，扶侯爷坐起来。”
小七将放了盐的温水放到凌云手边，依言扶起萧天宇。萧天宇的头歪靠在他的颈侧，一股淡淡的，不同于这屋里现在所有味道的，属于萧天宇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
一个念头生出，让小七忽地又按了下去。
凌云打开手里的罐子，一阵甜蜜的花香味飘了出来，慢慢在小小的帐篷里弥散。
居然是蜂蜜！
两个男人这会儿忽然有了默契，惊愕地抬头对视一眼，一起问道：
“怎么还有蜂蜜？”
“蜂蜜拿来干什么？”
“让他的伤口不会烂。”凌云依旧眼皮也不抬，专心继续着自己的操作。
两个男人再次对视，却都不再开口。有什么问题还是等回去的路上再问吧。
凌云在两个人极其惊异和疑惑的目光里，把伤口周围残留的血迹和酒渍擦掉，用勺子舀了好几勺蜂蜜倒在萧天宇的伤口上。
穆昀这下终于忍不住了，一步跨到凌云面前，一把抓住她还在往伤口舀蜜的手，力量大到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懂就不要乱整！你想要他的命吗？”穆昀眼底翻腾着震怒，声音压抑着风暴：“再胡闹，本王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
凌云抬头看他，“王爷，能不能不要闹？弄完了好早点回去。松手！”
她的平静让穆昀一滞，道：“你赶紧，弄完了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救不了他，我砍了你！”
凌云一抖手臂，穆昀收回手。
“可以了，我买的蚊帐呢？竹架子做好没有？”凌云一边接着弄蜂蜜，一边问。
小七立刻道：“已经都按您的吩咐放到车上了，车轮也全都包好了。”
“好，把蚊帐拿来，罩在他身上，赶紧抬上车出发。”凌云语速很快，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向穆昀请示。让一旁的穆昀着实有些吃惊，也有些受不了。
“不用包扎了吗？”穆昀忍不住再次问道。可没有意外，凌云忙着跟小七一起把萧天宇抬到竹床上，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穆昀沉着脸，忽的起身走出帐篷。
直到上了马，凌云才将她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一一细细的告诉了穆昀。
对于烈酒消毒，蜂蜜能让伤口不腐烂，竹帐隔绝蚊虫等细节，穆昀将信将疑。但他这时已经过了那阵气头。相反，对凌云这种认真，有原则的态度颇为欣赏。
他自己便是一个治军极严之人。
他打量了凌云许久，心里暗忖——此女，绝非池中之物。她若忠心，必是国之利器，大晋之福； 若有二心……
凌云一夹马肚，不再理穆昀考量的眼神，径直冲到了前面。她的心里在盘算着一个大计划——能不能凭着记忆，重现一次原始青霉素呢？
小七这次没有骑马，而是亲自为萧天宇赶车，他的赤火正拉着马车跑在前面。
这个人为了小姐，救了他的命。他也能为了小姐，以后以命相抵。最重要的，小七要在萧天宇醒的第一时间问清楚，为什么。
为什么萧天宇要来救自己？为什么，他一个文弱书生会不顾自己的安危，扑上来为自己挡下这一箭？
赤火的蹄声踏碎了小七的本就遥不可及的梦，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车厢门，这扇门，阴隔了他和萧天宇，也阻断了他对小姐那脆弱如发丝手臆想。
这救命之恩，像是一个诅咒…在喊出“救他”那一刻，小七便明白：从今以后，让他连痛，都要藏起来，不能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