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三人脸上都露出些倦色。凌云闭上眼,让酸胀的眼睛缓了缓,抬眸对小七说道:“白校尉,飞燕骑可以行动了。”
萧天宇问道:“凌将军在想什么?”
凌云倏然抬眸,看着眼前这张俊俏风流的脸,眼睛亮了亮,心里那团乱麻一下子便理出了头绪。她眨了眨眼,漂亮的杏眼里水波流转。
萧天宇心头一颤,有种快被那泓泉水淹没的感觉。
“侯爷,我们成亲吧。”凌云甜甜一笑,眼睛里像闪着星星。
可她这一句却把两个男人同时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小七惊叫出声,深邃的眼眸似乎一下子就充了血:“小姐,你不是……”他想说:你不是不愿意嫁吗?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
而萧天宇同样瞪大了眼睛,用了一种惊喜的颤音惊呼道:“什么?!
他完全不敢相信,怎么说着太后和凌家的往事,凌云却突然说到和自己成亲的事上来。
“我说,我们赶紧成亲。”凌云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们成了亲,二十万大军自然跟皇帝一体……”
萧天宇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是投诚!这样,萧天赐就再不必担心凌家拥兵自重了。
“可……”萧天宇欲言又止。
宫宴那日,凌云那些夸张的作派,他又怎会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她不想嫁。
或许是因为自己是萧承嗣的叔叔,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这自己这样的文弱书生,又或许她更想在沙场征战,不愿意回家做相夫教子。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不想嫁给自己。
“侯爷想说什么?”凌云问。
小七慢慢低下了头,他不能让凌云看到自己的表情。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咬得麻木,嘴里泛上了腥咸的味道。
像有风吹过,他手里的剑柄穗子轻轻颤抖。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房间,去找到崔三娘,让飞燕骑的姑娘们开始行动。
可是,他的嘴唇在颤抖,说不出“遵命”两个字;他的双腿好似被筑墙的灰泥糊住,竟是半步也挪动不开。
安乐侯会说什么?他会立刻答应小姐成亲吗?毕竟皇上赐婚,早晚他们都会成亲。可是,就不能再晚一点吗?再晚一点,晚到小姐上战场,打过几年的仗。
或者……晚到自己跟小姐一起,都留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到那时候,小姐,便不用嫁给任何人了。小姐,您为什么突然就想嫁给他?您说过,不想嫁人,要做青史留名的女将军,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小七的心脏就像被砍了一刀,还是凌云亲手砍的。
飞燕骑的姑娘们像这城里尘土一样被撒出去,这是她们第一次行动。就连凌云也不知道她们各自打扮成了什么人,如何行动。
但一个接着一个回来的消息,显示着她们这半年以来的训练一点也没有白费。
很快,便到了公主和亲,安乐侯娶妻的日子,整个皇城的大街都挂上了官家的红绸,一派喜气洋洋。可天公偏不作美,就在两人出嫁的头一晚,天上电闪雷鸣。
关于云麾将军的传说早在皇城传了好几年,因此,这一晚的大雨便同样带来了无数不好的传言。
无数版本的流言被飞燕骑送到凌云案前,凌云一一看完,哼出个鼻音,把绢帛放到蜡烛上点着,看着绢帛慢慢化为灰烬。
丑时,喜婆就来到凌云的房间开始给她梳妆打扮,凌云困得很,坐在铜镜前半眯着眼打着哈欠。
鎏金铜炉里袅袅升起青烟,龙涎香的味道氤氲在闺房里。
紫檀木架上悬着的凤冠霞帔泛着金光,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烛火里明明灭灭,似乎在告诉凌云,她将会进入一张怎样复杂的丝网。
“小姐,这凤冠重得很,得衬着发髻才能稳住。”宫里派来的嬷嬷手刚触到珠翠,就被凌云按住。她取下五凤点翠紫金冠,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不戴这个。”
“那怎么行,”嬷嬷嗔怪道:“将军嫁的可是安乐侯,今上的弟弟,太寒酸了万岁爷可不会高兴。”
“我父亲尚在病中,为何人下毒至今尚未查出,嬷嬷让我怎么穿上这华丽非常的凤冠霞帔?”
嬷嬷知她不是寻常女子,更惧怕她‘鬼面罗刹’的名号,只得依了她的话把凤冠放在一边,换上一支镶了红珊瑚的五凤金钗。
这身嫁衣比当年嫁萧世子的时候还要复杂,宽大的水红袖摆垂落时,好几样东西在嬷嬷的眼前滑进袖子里。
铜镜里映出的新娘眉若乌木,眼如点墨,肤如凝脂,唇似衔朱。嬷嬷一边帮她梳妆,一边禁不住轻叹:“难怪侯爷这么心急,啧啧,您这女儿家装扮,可一点也不比朝阳公主逊色呀!”
凌云仿佛没有听到嬷嬷的夸赞,抬手将发髻松了松,头上插了太多东西,扯得她头皮痛。
珠串碰撞的脆响里,镜中人哪有半分待嫁女儿的羞怯,嬷嬷只看到了新鲜与沉稳,还有一丝丝的不奈,却没有一点即将嫁作人妇的幸福与期待。
晨光初露,小七早已立在门前,脸上看不到一点喜悦之情。见凌云房门打开,他的眼里似有水光浮动。
在凌云走到门槛跟前,小七向前一步,弯腰跪地。今日,他再一次以兄长的身份,背凌云出门。
红袍外的银甲反射着阳光,如粼粼水波在荡漾。小七努力克制着自己胸口奔涌的气息,身体却还是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又一次,他把自己心尖上的人送到另一个男人的轿辇上。
凌云一身大红滚金嫁衣,腰束玉带,柔婉如云的霞岥披在肩上,流苏轻动。
——云髻修眉,丹唇皓齿,披罗衣之璀璨,珥瑶碧之华琚。
相识以来,萧天宇从未见过凌云如此装束,神识竟有一息恍惚——子健的洛水女神,大抵便是如此模样。
少阳宫前,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哔啵”作响。司仪嬷嬷的声音高唱:“新娘跨火盆,邪秽不沾身,来年春三月,喜得子双生……”
高亢的声音惊得萧天宇身体微微一颤,慌忙上前半步,正欲伸手扶住凌云。
却没料到凌云身子在他眼前一晃,竟然平地跃起三尺,轻飘飘飞过了火盆,稳稳落到他的面前。
这一下兔起鹘落,仿若碧波惊鸿。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喜乐和人群欢呼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万籁俱寂。
司仪嬷嬷张着嘴眼睛瞪得跟牛眼一般大,脸上的笑都僵住,后半句吉利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两旁宾客更是瞠目结舌,有几个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否看错了这“新娘子过火盆”的惊人一幕。
一片诡异的寂静,凌云似乎一点没有发现,只低头理了理裙摆,解释道:
“跨过来,担心烧到我的裙子。”
说话间,凌云抬眸,撞见萧天宇一脸震惊。忽然明白了什么,垂在身侧的团扇立刻挡住自己的脸。
见她慌乱的模样,一点没有了云麾将军的威风,完全是一个又呆又紧张的待嫁少女,萧天宇“噗哧”一声笑了。
他这一笑,仿佛解开了现场的定身术。周遭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漫延开来。
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惊愕、好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有老者摇头轻声唏嘘“成何体统”,而更多年轻的女眷则掩口轻笑,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羡慕神色。
凌云总算发现了不妥,她两颊发烫,不好意思地抬眸,却在看清萧天宇时同样神情呆了呆。
萧家人生得本就俊美非常。而萧天宇不习武艺,少见日光,肤白如玉,目如朗星。在一袭金红蟒袍的映衬下,更是面如冠玉,端得容姿艳灼;神色温柔,风流儒雅,无以匹之。
自恢复记忆后,凌云常被原主的思绪打个措手不及。
比如此刻,面对眼前丰神俊朗的新郎官,她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一股陌生的、属于凌大小姐的满足感和羞怯悄然蔓延开来,红潮漫上她的双颊,继而,整个人也烧烫起来。
繁琐的仪式过后,凌云被萧天宇牵着走到金殿前。
金殿最高处坐着萧天赐,他的身边却是空空。穆昀还在西南没有回来。左侧,太后微抬着下巴,笑容不达眼底,一身金红正装也没法掩住她心底里的不开心。
婚宴的喧嚣散在宁寿宫的朱门之外,依凌云的话,萧天宇选择在皇宫举行婚礼,理由是他由萧天赐养大,皇兄如父。
三拜过后,安顺公公捧上了一双酒杯。
“新人饮了这杯合卺酒,往后便是皇家的骨血了。”萧天赐笑道。
太后抬手示意,笑声干巴巴的,“盼着云摩将军早日为天宇诞下麟儿,三年抱两,为萧家开枝散叶。”
——果然啊,几千年都是一样的结婚祝词。生生生,生个蛋啊!
凌云腹诽:花开并蒂,开枝散叶,三年抱两。也得看萧天宇有没有那个本事。
众人在金殿饮宴,凌云则被送回少阳宫,侍女才关上房门,她的喜服便已除下,露出一身黑色劲装。
她快步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抱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人型布偶放到床上,快速把喜服裹在布偶身上。拉下床帏,凌云便轻巧的从侧窗跃了出去。
宁寿宫侧门后,一个身影无声地闪进了小佛堂。
长明灯很亮,凌云踩着蒲团摸到佛龛第三层,将杨婉清复制的钥匙对准暗格的锁孔。“咔”,暗格弹开,一只鎏金小匣静静躺在里面,匣盖上是个红得刺眼的狼头火漆印。
匣盖掀开的瞬间,凌云指尖一滞。
——空的!匣底是乌黑发亮的底漆,光滑得照出凌云的脸。
那变了形的面孔扭曲着,像在嘲笑她的天真。这样的老狐狸,杨婉清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如今,杨婉清提供的信息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凌云忽然苦笑:“还是我天真了。”
正犹疑着是否立刻离开,潜意识里却总觉这佛堂哪里不太对。她四下仔细看着,目光渐渐被一直跳得欢快的烛火吸引。
——佛堂门窗紧闭,自己没有大动作,这火苗却跳得这么快,哪里来的风?
想法慢慢清晰,可还没等她找到风来的方向,脚下忽然“吱嘎”声响,人便跌进一片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