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错配姻缘与铜镜影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众生茶坊的木门就被推开了。林不尽正蹲在门槛边,用一块半湿的抹布慢悠悠擦着青石板,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老规矩,先坐。”
来人是赵大爷和他媳妇李老师。这对夫妻在老街住了快四十年,也是茶坊开了多少年就来了多少年的常客。赵大爷年轻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不吝,脸上一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笑起来能吓哭半大孩子;李老师却是小学退休的语文老师,说话轻声细语,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连衣角都带着股熨帖的书卷气。
街坊们总说这俩人是月老牵错了线,可偏偏就这么磕磕绊绊过了大半辈子。
“小林老板,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早干活?”赵大爷嗓门洪亮,一屁股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那把掉了漆的藤椅被他压得“咯吱”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老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别咋咋呼呼的,小林这是勤快。”她掀开布包,里面是两个刚蒸好的糖包,“家里新蒸的,给你带了俩。”
林不尽直起身,接过糖包时指尖不经意碰到李老师的手,那触感微凉,带着常年握粉笔的薄茧。他指尖微顿,抬眼看向赵大爷——那团在他视野里若隐若现的“气”,今早似乎比往常沉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絮,在腰腹位置尤其浓重,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灰。
“谢李老师。”林不尽把糖包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沏茶。紫砂壶里的碧螺春是昨晚新醒的,沸水冲下去时腾起一团白汽,茶香混着晨雾漫开来,“赵大爷这腰,又不舒坦了?”
赵大爷正想摆手说没事,李老师已经叹了口气:“昨儿个帮三楼的小张家搬花盆,非说自己还行,结果半夜疼得直哼哼。”她看向林不尽,眼神里带着点恳求,“小林,你那茶……”
“知道。”林不尽把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赵大爷面前,“这杯加了点东西,慢点儿喝。”
王微亦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塞着笔记本和录音笔,刚跨进门槛就被茶香裹了个满怀。昨天那碗安神茶让她睡了个难得的好觉,今早起来精神头足,一早就想着再来看看,顺便采访几个老街坊。
“林老板,早啊!”她眼睛一亮,看见赵大爷夫妇时更高兴了,“赵大爷,李老师!正好,我正想找你们聊聊呢。”
赵大爷见了王微亦就乐:“小王记者又来了?是不是又要听我当年‘单枪匹马战群熊’的故事?”
“想听想听!”王微亦麻利地掏出笔记本,“不过今天更想知道,您和李老师当年是怎么认识的?我听街坊说,当年好多人不看好你们呢。”
李老师的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拍了赵大爷一下:“别听他瞎吹。”
赵大爷却来了兴致,猛灌了口茶,那口茶汤滑过喉咙时,他腰腹的沉痛感似乎真的轻了些。“那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故事其实王微亦听过几个版本,无非是混世魔王般的赵大爷,某天撞见小流氓骚扰刚分配到小学的李老师,二话不说抡起板砖就上,自己挨了几棍,也把对方打跑了。后来赵大爷天天往学校门口堵,不是送野果子就是递情书——那些情书据说错字连篇,还是李老师后来一笔一划教他改的。
“……当时她家里人把我赶出来三次,说我是社会闲散人员,配不上她。”赵大爷摸了摸脸上的疤,语气里带着点当年的憨直,“我就说,我赵老三虽然混,但绝不欺负好人,更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李老师低着头,轻轻拨弄着茶杯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泛着柔和的光。“其实啊,他那时候看着凶,心细着呢。知道我胃不好,每天早上在学校门口等着,给我递个热乎的烤红薯;下雨了,他就蹲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伞,不敢给我送进去……”
王微亦笔尖飞快地动着,心里却有点发暖。她原本以为这对“错配”的夫妻总有说不完的矛盾,却没想到藏着这么多细碎的温柔。
林不尽在柜台后听着,手里拿着块软布,正擦拭着角落里的一个旧木架。那木架上摆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蒙着层厚厚的包浆,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缠枝纹,看着就有些年头了。这就是因果镜,茶坊的老物件,据说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摆在这儿了。
他擦得漫不经心,软布拂过镜面时,突然听见赵大爷又咳了一声,这次咳嗽带着明显的牵扯感,腰腹的灰色气团似乎更浓了些。
“老毛病了,别总提。”赵大爷不想让李老师担心,故意提高了嗓门,“对了小林,昨天下午是不是有几个穿黑西装的来闹事?”
林不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昨天那几个自称“拆迁办”的,其实是赵天霸的人,说话阴阳怪气,无非是想让他识相点,早点搬走。
“没事,走错门的。”林不尽淡淡道。
“我看不像。”赵大爷皱起眉,那道疤在额角绷得更紧,“赵天霸那孙子,最近在这一片转悠得勤。你这茶坊是老街的根,他敢动一下试试!”
李老师拉了拉他的胳膊:“少说两句。”
就在这时,林不尽手里的软布再次擦过因果镜。或许是角度巧合,或许是赵大爷那句带着火气的话牵动了什么,镜面突然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快得像错觉。
林不尽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镜面,呼吸猛地一滞。
镜面上,映出的不是赵大爷此刻坐在藤椅上的模样。
那是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赵老三,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褂子,浑身是伤,手里紧紧攥着根断裂的木棍。他挡在一个年轻女孩身前——那女孩穿着蓝布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正是年轻时的李老师。而他们对面,是五六个拿着钢管的混混,为首的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
“赵老三,你他妈敢坏老子好事!”刀疤混混啐了口唾沫。
年轻的赵老三把李老师往身后推了推,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她是老师,你们谁敢动她一下,我今天就躺这儿!”
下一秒,钢管带着风声砸了过来。赵老三没躲,硬生生用后背扛了一下,闷哼一声,手里的木棍却朝着对方膝盖狠狠抡了过去。混乱中,有人掏出了折叠刀,寒光一闪,直刺李老师的方向——赵老三猛地转身,用自己的肩膀挡了过去,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隔着镜面似乎都能听见。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拳砸在对方脸上,嘶吼着:“滚!”
镜面的光影晃了晃,像水波一样漾开,再清晰时,又变回了现在的赵大爷。他正接过李老师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说:“老了,不中用了,搬个花盆都费劲。”
林不尽站在原地,手里的软布滑落在地。他知道因果镜偶尔会这样,映出些过去的片段,可他从没见过这么清晰的画面。原来赵大爷腰上的旧伤,脸上的疤,都藏着这样的故事。
王微亦正听得入神,忽然瞥见那面铜镜,疑惑地问:“林老板,那镜子挺特别的,是古董吗?”
林不尽回过神,弯腰捡起软布,不动声色地挡在镜前:“祖传的老物件,不值钱,摆着看的。”
李老师这时轻轻叹了口气:“他啊,就是逞能。年轻时为了护着我,跟人打架,腰让人打坏了,肩膀还挨过一刀……”她伸手想去碰赵大爷的腰,又怕碰疼了他,手悬在半空,“现在老了,这些伤就总来找麻烦。”
赵大爷难得没反驳,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又喝了口茶:“没事,当年那几下,值了。”他看向李老师的眼神,是王微亦在采访过的无数夫妻里,从未见过的温柔。
就在这时,茶坊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
“怎么回事?”王微亦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赵大爷皱起眉:“刚交的电费,没欠费啊。”
林不尽走到门口,看向街对面。不远处的电线杆下,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收拾着工具,其中一个抬头朝茶坊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
“估计是线路检修。”林不尽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赵天霸的人,动作倒是挺快。
没等他再说什么,茶坊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碰倒了扫帚。王微亦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林不尽看了眼里屋的方向,随口道:“可能是老鼠。”
只有他知道,那是小满。刚才因果镜闪光时,这丫头大概是好奇,从茶柜后面探了探头,结果被突然断电吓了一跳,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扫帚。
李老师怕黑,下意识往赵大爷身边靠了靠。赵大爷立刻挺直了腰板,虽然看不见,但声音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稳:“别怕,我在呢。小林,我去看看总闸?”
“不用。”林不尽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摸出几支蜡烛,“估计是故意的,过会儿就好了。”他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昏黄的光晕立刻驱散了些黑暗,也把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烛光里,赵大爷悄悄握住了李老师的手。李老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
王微亦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手里的笔有些沉重。她一直想探究“错配姻缘”的秘密,此刻却明白了,哪有什么错配,不过是有人用一辈子的守护,把看似不搭的齿轮,磨合得严丝合缝。
“对了赵大爷,”王微亦想起什么,“您刚才说赵天霸……他想拆这儿?”
赵大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阿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巷口,背靠着斑驳的砖墙,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的目光扫过茶坊门口,在那两个假装检修线路的男人身上顿了顿,又移开,最终落在茶坊的木门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林不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了然。阿七这是在说,他看着呢。
“哼,一群跳梁小丑。”赵大爷啐了一口,“老街在一天,茶坊在一天,我赵老三就不允许谁来撒野。”他说着,又习惯性地想捶腰,却被李老师按住了手。
“别动,小心闪着。”李老师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这是我托人从乡下弄的草药丸子,你先吃上。”
赵大爷乖乖张嘴吞下,像个被老师管教的小学生。
林不尽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刚才因果镜里的画面,和此刻重叠在了一起。当年那个挡在钢管前的愣头青,和现在这个被老伴管着吃药的老头子,其实从来都没变过。
他转身往内屋走,想再看看那面铜镜。刚走到木架旁,就听见身后王微亦“咦”了一声。
“怎么了?”林不尽回头。
“那镜子……刚才是不是亮了一下?”王微亦指着因果镜,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刚才烛光晃动的瞬间,她好像看见镜面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举着棍子在打架。
林不尽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烛光晃的吧。”他伸手挡住镜面,“老镜子了,反射点光正常。”
这时,茶坊的灯“啪”地一声亮了。
赵大爷骂了句“狗东西”,李老师却松了口气。
王微亦还要再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编辑部催稿的电话。她皱着眉接起,一边应着“马上就好”,一边快速收拾东西:“林老板,赵大爷,李老师,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慢走啊小王!”李老师挥挥手。
王微亦急匆匆地跑出去,经过巷口时,下意识看了眼阿七。他还站在那里,帽檐下的目光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些。
茶坊里又恢复了安静。赵大爷喝光了杯里的茶,腰腹的沉痛感减轻了不少,他站起身:“小林,我们也回去了。那俩糖包你趁热吃。”
“好。”林不尽送他们到门口。
赵大爷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指着自己脸上的疤,嘿嘿笑了两声:“小王记者总问我这疤怎么来的,我没好意思说……当年为了抢回她被抢走的教案本,跟人打的。那时候觉得,她教孩子念书的样子,比啥都金贵。”
李老师在一旁红了脸,拉着他就走:“越老越不正经。”
看着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远的背影,林不尽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块擦镜子的软布。阳光穿过薄雾照下来,落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暖洋洋的。
他回头看向那面因果镜,镜面安静地蒙着包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林不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故事,那些看似平凡的守护,或许才是这红尘里,最不该被遗忘的光。
他转身回屋,拿起赵大爷留下的糖包,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着刚才那杯碧螺春的余香,熨帖得很。
柜台后的茶灵小满,偷偷探出头,看着林不尽嘴角的笑意,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