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幽暗的石室中蔓延,唯有那不知源头的滴水声,固执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冷焰蜷缩在青铜丹炉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仿佛与冰冷、潮湿的地面融为了一体。她的呼吸被压到了极致,细微得如同冬眠的蛇,连胸腔的起伏都几乎无法察觉。掌心紧握着那枚淬了“朱颜烬”的瓷片,冰冷的锋锐紧贴皮肤,传递着唯一的实感。
贴身藏着的紫檀木盒硌在胸前,沉甸甸的,里面装载着萧绝数年来的血腥秘密。但现在,她首先要面对的,是能否带着这个秘密活着离开。
甬道拐角处的那个黑影,停滞了足足有十息。他(或她)也在观察,在聆听,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在发动致命一击前,评估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动。
冷焰的心沉静如水,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被强行压下。她在计算,计算着距离,计算着角度,计算着一旦动手,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狠辣的方式,将对方置于死地。狭窄的空间,近距离接触,她唯一的优势在于隐匿和出其不意。
终于,那黑影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滑行般地挪了出来,完全暴露在荧光石幽冷的光线下。
首先映入冷焰眼帘的,是一双穿着黑色软底快靴的脚,落地无声。接着是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勾勒出精干而充满力量的男性躯体。最后,是那张脸——一张没有任何特征、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融入黑暗本身的脸。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在幽光下闪烁着鹰隼般冰冷、锐利的光芒。
不是福忠。福忠年迈佝偻,绝无如此精悍的身手和体态。
是萧绝的暗卫!而且是级别极高的那种!
冷焰瞬间做出了判断。只有常年游走于阴影之中、双手沾满血腥的专业杀手,才会有这种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气息和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
暗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扫描,迅速扫过整个石室。他显然对这里的布局极为熟悉,目光在丹炉、散落的器具以及角落的骸骨堆上只是一掠而过,并未停留。最终,他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了冷焰藏身的丹炉阴影区域!
他发现了!或者说,他凭借杀手本能,感知到了那里不寻常的气息!
没有警告,没有询问。暗卫的手如同鬼魅般探向腰间,下一瞬,一道乌光已然在手——那是一柄不过尺长、通体黝黑、毫无反光的短刺,显然是专门为这种黑暗环境打造的杀人利器。
他动了!动作快如闪电,脚下无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丹炉阴影!短刺带着一股阴冷的劲风,精准地刺向阴影中最可能存在人体的位置!
就在短刺即将触及阴影的刹那——
冷焰动了!
她没有选择后退或格挡,那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等同于自杀。她反而迎着短刺来的方向,如同被惊动的狸猫,猛地向前一窜!不是直线,而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贴地的弧度!
“嗤!”
短刺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将黑色的夜行衣划开一道口子,冰冷的刃锋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传来的战栗。
但冷焰也成功侵入了暗卫的内圈!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臂!
暗卫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显然没料到目标的反应如此诡异和迅捷。但他变招极快,手腕一翻,短刺由前刺改为横划,抹向冷焰的脖颈!
冷焰等的就是这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猛地扬起,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强效迷药与石灰的粉末,劈头盖脸地朝暗卫的面门撒去!
这是市井混混保命的下三滥手段,但在这种贴身搏杀、光线昏暗的环境中,却有着奇效!
暗卫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用这种手段,下意识地闭眼偏头,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凝滞。
就是现在!
冷焰右手一直紧握的淬毒瓷片,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她全身的力量和所有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向暗卫因为偏头而暴露出来的、没有任何防护的颈侧动脉!
快!准!狠!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利刃入肉的声音。
瓷片锋利无比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割开了皮肉,深深地嵌了进去!
暗卫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痛苦的神色。他想嘶吼,但被割裂的气管只发出了“嗬嗬”的漏气声。他想反击,但全身的力量正随着颈侧喷涌而出的温热液体飞速流逝。
冷焰一击得手,毫不恋战,猛地抽出瓷片,带出一溜血珠。她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身体如同游鱼般向后疾退,拉开距离。
暗卫徒劳地用手捂住脖颈,但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遏制。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噗通”一声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石室中弥漫开来,与原本的铁锈、药材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甜香。
冷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喘息。刚才那兔起鹘落的几秒钟,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和体力。肩头被划破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危险。
她看了一眼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的血泊,以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这条复仇的路上,她早已习惯了杀戮。
必须立刻离开!暗卫的死,迟早会被发现。一旦萧绝知晓此地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正准备原路返回,目光却再次扫过那个青铜丹炉。
炉底的余烬似乎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被气流带动,闪烁了几下,竟然又顽强地冒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幽暗的光线下,丹炉侧后方,靠近墙壁的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了一点微光。
刚才只顾着隐匿和搏杀,竟然没有注意到。
冷焰心中一动,谨慎地绕开血泊,走到丹炉后方,蹲下身。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颜色深褐、几乎与地面污垢融为一体的皮质口袋。方才反射光线的,是口袋束口处的一枚小小的金属扣环。
她捡起口袋,入手颇沉。解开扣环,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那是几块……矿石?颜色暗沉,带着金属光泽,但质地似乎又有所不同。其中一块呈不规则的片状,边缘锐利,刚才的反光很可能就是它造成的。而另外几块,则是暗红色的结晶状,触手温热,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
这是……?
冷焰对矿物了解不多,但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绝不普通。能被萧绝如此隐秘地放在这炼药窟中,甚至可能比那死亡名册还要重要。她来不及细想,将皮袋连同矿石一起塞入怀中,与那紫檀木盒放在一处。
现在,必须走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斥着死亡与罪恶的石室,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没入来时的狭窄甬道。
相比进来时的探索,返回的路程更加紧张和急迫。她几乎是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在低矮的甬道中穿行,耳中时刻警惕着后方可能传来的追兵声响。
冰冷的污水浸湿了衣裤,嶙峋的岩石刮擦着皮肤,但她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带着到手的东西,活下去!
终于,前方出现了那处有三个洞口选择的废弃水潭空间。幽暗的光线下,水潭依旧黑沉如墨。
冷焰没有丝毫停留,直接涉水而过,冲向自己来时留下的那个洞口。
然而,就在她的脚刚刚踏上对面潭边湿滑的石地时——
“哗啦!”
一声剧烈的水响,猛地从她身侧不远处的潭水中炸开!
一道巨大的、黑影般的东西,破水而出!带着漫天冰冷的水花,如同潜伏已久的洪荒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直扑冷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完全超出了冷焰的预料!她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心神尚未完全平复,体力也消耗巨大,面对这蓄谋已久的偷袭,反应终究慢了半拍!
她只来得及凭借本能向侧面一闪,同时手中的淬毒瓷片向后划去!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的后心!
“唔!”
冷焰闷哼一声,喉头一甜,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架了,五脏六腑移位般的剧痛传来,眼前阵阵发黑。她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在刚才的撞击和摔倒中似乎扭伤了,钻心的疼。
她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从水中跃出的黑影,正缓缓地、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水珠从他黑色的劲装上不断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渍。他同样穿着夜行衣,但身形比刚才那个暗卫更加魁梧高大,气息也更加沉稳凶悍。他的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竟然一直潜伏在水潭里!利用潭水的掩盖,完全避开了她的感知!这等耐心和隐匿功夫,远比第一个暗卫更可怕!
冷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个暗卫尚且需要搏命才能击杀,现在自己身受重伤,腿脚不便,面对一个状态完好、实力可能更强的对手……生机渺茫!
那高大暗卫走到冷焰身前约一丈处停下,目光冷漠地扫过她狼狈的模样,最后定格在她依旧紧握着淬毒瓷片的手上。
「东西交出来。」暗卫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冷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看着暗卫,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和疯狂。
「萧绝的狗……鼻子真灵……」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因疼痛而有些颤抖,但其中的讥讽却清晰可辨,「想要?自己……来拿……」
她知道,交出东西也是死,不交也是死。既然如此,何必让对方如愿?
暗卫眼中寒光一闪,显然失去了耐心。他不再废话,大步上前,伸手便向冷焰抓来!目标是她的衣襟,显然是想直接搜身!
就在那蒲扇般的大手即将触碰到冷焰的瞬间——
异变再生!
“咻——啪!”
一声尖锐的、类似哨音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另一个方向的甬道口中传出,紧接着是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刺鼻硫磺气味和浓烟的黑色弹丸,滚落在那高大暗卫的脚边!
「嗤——」
浓密的、灰白色的烟雾瞬间爆开,迅速弥漫,几乎笼罩了整个水潭空间!
「烟雾弹?!」高大暗卫动作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掩住口鼻,眼神中首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冷焰愣住了。还有第三方?!
烟雾浓重,视线受阻。只听得到那高大暗卫警惕的呵斥声:「谁?!出来!」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尖锐的哨响!这一次,声音来自更近的地方!
“咻——!”
一道细微的乌光,穿透烟雾,以极快的速度射向高大暗卫的面门!
暗卫反应极快,猛地偏头躲过!那乌光“夺”的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上,竟是一枚小巧的、闪着幽蓝光泽的钢针!显然淬有剧毒!
趁此机会,冷焰感觉到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没有受伤的胳膊!
「走!」一个压得极低的、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她借着这股力量,咬牙忍痛,踉跄着跟随着那只手的牵引,冲向了第三个、她之前未曾选择的洞口!
高大暗卫被毒针和烟雾所阻,怒吼一声,挥袖驱散部分烟雾,只见两道模糊的身影正没入那个洞口。他毫不犹豫,立刻追击而上!
冷焰被那人半拖半扶着,在黑暗的甬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腿上的剧痛让她几乎晕厥,身后的追杀声如同跗骨之蛆。
「这边!」引路那人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在一个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
七拐八绕之后,前方竟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天光!还有哗啦啦的雨声传来!
是出口!
两人加快脚步,冲出洞口!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却带来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
冷焰这才看清,他们身处一个极为隐蔽的假山背后,四周是荒废的园林景致,远处可以看到西院高耸的围墙。这里显然是王府边缘,人迹罕至。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在最后关头救了她的人。
对方同样浑身湿透,穿着一身灰色的、毫不起眼的仆役服饰,身形瘦小,脸上……竟然也蒙着一块湿布,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丝沧桑的眼睛。
「你是谁?为何救我?」冷焰警惕地后退半步,手中的瓷片依旧紧握,尽管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洞口方向,确认追兵尚未出来。然后,他转回头,看着冷焰,缓缓地、抬手,摘下了脸上的湿布。
雨水冲刷掉他脸上的些许污垢,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依稀能看出昔日清秀轮廓的脸。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
冷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这双眼睛……
是那个在柴房里,给她递过半个干净馍馍的、佝偻着背的……「哑巴」老妪?!
不!不是老妪!
虽然穿着女装,虽然刻意佝偻,但此刻站直了身体,摘去了伪装,那喉结,那眉眼间的轮廓……分明是个男人!一个年迈的、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太监!
「是……你?!」冷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福忠?!他竟然一直伪装成老妪潜伏在王府最底层?!而且,他不仅不哑,还有着如此身手和对密道的了解?!
福忠看着冷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欣慰,有关切,更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开口,声音果然不再是老妪的嘶哑,而是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又异常沉稳:
「公主殿下,老奴……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