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旁的临时居所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和隐约的血腥气。冷焰,或者说此刻的“薛神医”,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白日从病患身上取下的脓血样本。窗外,巡逻侍卫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如同敲打着死亡的更鼓。
突然,一阵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叩叩”声,自墙壁另一端传来,节奏奇特,两长一短,重复三次。
冷焰动作一顿,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锐光。她慢吞吞地走到墙边,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裂缝。她同样以指节轻叩回应,一短两长。
短暂的寂静后,一块松动的砖头被从外侧轻轻推入半寸。一只布满老茧和污渍的手颤抖着伸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块用油纸包裹、已然干硬甚至有些发霉的糖糕。
冷焰迅速接过,那手便如同受惊的蛇般缩了回去,砖头回归原位,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她回到灯下,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是因害怕,而是压抑的激动。她掰开坚硬的糖糕,里面果然藏着一小卷被蜡封得严实的纸条。捏碎蜡丸,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潦草却熟悉的三个字:「世子安」。
是福忠的字迹!定北侯世子已然安全!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下。在这龙潭虎穴、四周皆敌的深渊里,这短短三个字,胜过千军万马的支援。它意味着她并非全然孤身奋战,意味着她拼死送出的情报起了作用,意味着她与外界那根纤细如丝的联系,尚未断绝。
她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连一丝烟尘都小心扇散。糖糕被她一点点捏碎,混入明日要倒掉的药渣之中,不留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灯下,外表依旧是那个疲惫不堪、被软禁于此的老迈郎中,内心却已波涛汹涌。世子的安全,如同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她更加坚定了脚下的路。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一名小太监端着今日熬好的药汁,面无表情地送入冷焰居所。自“薛神医”被变相软禁于此,所有供给皆由萧绝亲卫负责,美其名曰“方便先生研究疫源”,实为严密监控。
「薛先生,该用药了。」小太监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一个来路不明的老道,即便暂时得了王爷青眼,在他们这些见惯风云的宫人眼里,也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冷焰颤巍巍接过药碗,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碗中浓黑的汁液。扑鼻的药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和谐的苦涩。
她心中警铃大作。多年与毒物打交道的经验,让她的嗅觉和味觉远比常人敏锐。
「有劳小公公。」她沙哑着嗓子道谢,将碗凑近唇边,却只是沾湿了嘴唇,并未真正饮下。
小太监见她“喝”了药,便转身欲走。
「小公公留步,」冷焰忽然叫住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皱纹都挤在了一处,「老夫观今日这药汤,色泽似乎较昨日更深些,可是换了方子?或是煎煮的火候有了变化?老夫需得知晓详情,才好斟酌下一步的疗法,早日为王爷分忧啊。」
小太监不耐地皱眉:「方子还是太医院开的方子,咱家怎知火候?薛先生既如此关心,自个儿去查验药渣便是,都在外间檐下的桶里。」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焰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耐心等到午后,看守换岗的短暂空隙,拄着拐杖,假意出门透口气,步履蹒跚地挪到檐下那盛放废弃药渣的木桶旁。左右无人,她迅速伸手,抓了一把尚带余温的药渣藏入袖中,又抓了几把做掩饰,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只是出来吐口痰,便又颤巍巍地缩回了屋内。
紧闭房门,她将偷回的药材摊在桌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那些已经扭曲变形、颜色晦暗的草药残骸中细细翻抹、拨弄。
她的动作起初缓慢而谨慎,随即越来越快,眼神也由最初的疲惫浑浊,变得异常专注锐利,仿佛鹰隼锁定了猎物。那些在寻常人眼中毫无区别的烂草根、碎叶梗,在她指下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意义。
不对。这配伍……剂量……还有这煎煮后的形态……
她的指尖突然停留在几截被煮得软烂、几乎难以辨认的暗褐色根茎上。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那根茎表面,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几乎与药材本身融为一体的紫色绒毛!若不凭借她过人的目力和对药材极致熟悉的触感,根本不可能发现!
北漠狼毒?!
冷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窜上头顶。
狼毒这味药,虽有以毒攻毒、散结止痛之效,但其毒性猛烈,寻常外伤敷用都需慎之又慎,严格控制剂量和用法,岂能轻易加入内服汤药之中?尤其是给萧绝这种本就体内有毒、身体虚弱的病人服用,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甚至是……直接催命!
殿内(她将这临时居所下意识当成了危险的宫殿)烛火昏黄,忽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冷焰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踏入致命陷阱的警觉。她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反应,任何一丝迟疑或判断错误,都可能立刻招致杀身之祸,前功尽弃!
「陛下——!」她苍老的嗓音陡然拔高,撕裂了屋内的寂静,那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因极度惊惧而产生的尖利,「这…这药渣里…有狼毒!」
「……」
屋内死寂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窗外巡逻的脚步声似乎也停顿了一瞬。
仅仅数息之后,房门被猛地撞开!两名带刀侍卫率先闯入,目光如电般扫视屋内,随即分开两侧。
萧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仅着中衣,外披一件玄色龙纹常服,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寒芒如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冷焰身上。
他显然是听到惊呼后立刻赶来的,甚至顾不上穿戴整齐。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冷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傻了,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几截罪证般的草根,她哆哆嗦嗦地将它们举高,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震颤:
「此…此物形似…形似防己,却、却生紫绒,味苦而麻,口尝有针刺之感…分、分明是北漠狼毒啊!」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完美演绎了一个被惊天发现惊吓得失了方寸的老迈郎中,「小老儿…小老儿行医四十载,遍尝百草…断断不会认错…王爷,此乃剧毒之物啊!」
太医首领王鹤龄连滚带爬地跟在萧绝身后进来,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几乎是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臣等所用药方,皆由太医院众太医共同商议拟定,每味药材都经严格查验,绝无狼毒!定是…定是这妖道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意图扰乱视听,其心可诛!」
王鹤龄的声音尖厉,充满了被污蔑的愤慨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恐慌。他深知,一旦坐实太医院药中出毒,还是这等剧毒,整个太医院都将面临灭顶之灾!此刻,他必须死死咬住这个来历不明的“薛神医”!
「妖道?」冷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竟猛地迸射出被羞辱和冤枉的愤怒光芒,那光芒如此锐利,竟让王鹤龄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她将手中那几截草根狠狠掷向王鹤龄,声音因激动而愈发沙哑刺耳:
「王大人!你身为太医院首座,医术精湛,德高望重!老身敬你几分!你可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物若当真是无毒的防己,而非北漠狼毒,老身今日便立刻自绝于此,甘愿领受这欺君之罪、污蔑之罪!」
那几截不起眼的草根滚落在王鹤龄手边。他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剧烈收缩了一下,心跳如擂鼓。狼毒与防己的鉴别之法,在外行人看来难于登天,但在他这等资深太医眼中,并非无迹可寻。方才情急之下否认,只求先将罪名推出去,此刻被这“老道”当众以性命相逼,他反而骑虎难下。
更深处,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闪过——若能借此机会,坐实这老家伙诬陷太医院、甚至…让他亲手证明这“狼毒”其实是“防己”,岂不是一石二鸟?既能洗脱太医院嫌疑,又能彻底除掉这个威胁自己地位、知晓太多秘密的“神医”?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智。他几乎能想象出这老道被处以极刑时,王爷赞赏看向自己的目光…
「启禀陛下,」王鹤龄再次叩首,声音却陡然变得“沉稳”和“坚定”起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欲以死自证清白的悲壮,「臣,愿当场验证此物真伪!以证太医院清白!若此物无毒,请陛下立斩此獠,以正视听!」
萧绝撑着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体内气血因这番变故和怒火而翻涌,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验!」
命令一下,如虎狼出柙。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冲出房门,不过片刻,便从附近拖来一个因小事触怒上司而被罚做苦役的小宦官。那宦官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裤裆瞬间湿透,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王鹤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绝与快意。他亲自从那堆药渣中,精准地挑出另一截形似防己、实为狼毒的根茎,又随意抓了几味其他药材做掩饰,递给侍卫。
「撬开他的嘴!」王鹤龄冷声道。
侍卫粗暴地捏住那小宦官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名侍卫将那些药材胡乱塞入其口中,又端起旁边半碗不知是谁喝剩的、已经凉透的茶水,强行灌了下去。
「唔…唔唔…!」小宦官双眼暴突,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四肢疯狂挣扎,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不过片刻功夫,他的挣扎变得微弱,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抽搐,嘴角、眼角、鼻孔、耳朵…开始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声响,眼睛死死瞪着王鹤龄,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解。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死状凄惨可怖。
「呕……」
屋内屋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一些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侍卫和宫人,脸色发白地别开头去。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呕吐物酸腐的气息。
冷焰蜷缩在房间的阴影里,宽大袍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刺出血来!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那惨状,而是因为王鹤龄竟如此狠辣果决,为了陷害她,为了自保,竟毫不犹豫地用一条无辜的人命来做赌注,来做这血腥的证明!
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吃人的深宫,这权力的漩涡,是何等的残酷和黑暗。
「好个狼毒!」萧绝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森然,在死寂的屋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王鹤龄,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王鹤龄还沉浸在“证明清白”、铲除异己的短暂快意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骇得浑身一抖,再次匍匐在地,声音发颤:「陛下…陛下明鉴…此物确系毒物,非是防己,足证这妖道所言非虚…然太医院绝未…」
「明鉴?」萧绝猛然抓起手边桌上一只冷焰未曾用过的茶盏,狠狠砸在王鹤龄面前!
「砰——!」瓷片四溅,一片锐利的碎片猛地划过王鹤龄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防己与狼毒的鉴别之法,性状、气味、微量入口之味感…你在太医院为那些太医讲学时,朕记得你口若悬河,说过不下百遍!需得用到一条人命才能试出来?!」萧绝因暴怒而剧烈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沫溅在绣工精致的龙纹枕上,触目惊心,「你方才挑拣药渣时,手法精准,直奔此物,分明早已认出!却还要演这一出杀人戏码给朕看?」
他猛地喘了口气,眼中是滔天的杀意和一种被愚弄的疯狂:
「你以为朕不知?!这狼毒…根本不是太医院疏忽!是有人想借此次疫病之乱,浑水摸鱼,彻底断了朕的生路!而你王鹤龄,要么是同谋,要么…就是那只被推出来顶罪、顺便替他除掉眼中钉的蠢驴!」
冷焰垂眸,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芒。萧绝果然多疑且敏锐,他的话半真半假,将矛头引向了更深层的阴谋,暂时绕开了太医院“疏忽”的可能性,直指“故意投毒”。这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替她圆了为何能发现狼毒的“敏锐”。
但,真正的危机,其实藏在更深层!
狼毒虽毒,性烈,但单凭此物,不足以致萧绝于死地,尤其在他服用剂量未知的情况下,最多加重病情。除非…与另一味药同用…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梳子,再次飞快地扫过桌上那摊药渣。忽然,她的指尖在一小片不起眼的、灰白色的片状药材上停顿了一下。
鬼臼!
这味药本身并无问题,甚至是治疗热毒发斑、痈肿的要药,正对此次疫病的症状。但!若与狼毒同锅煎煮,二者药性相激,便会生成一种极为阴险的慢性毒药——阴阳蚀骨散!此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初时只会令人觉得病情反复、身体愈发虚弱,如同被疫病和原本的毒素掏空,实则暗中侵蚀五脏六腑,待到察觉时,已回天乏术,只会被认为是病重不治而亡!
好精妙!好狠毒的手法!几乎完美地隐藏在了疫情和萧绝本身旧疾的掩护之下!
更让她心底寒气直冒的是,这种特殊的配伍方式,知道的人极少。它并非正统医书所载,而是当年她在南疆巫蛊教潜伏时,与那位性情乖张、痴迷毒物的教主私下研究探讨出的配方之一!知晓此方的,除了她和已死的教主,或许只有…
冷焰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模糊而危险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这深宫之中,除了她,还隐藏着与南疆巫蛊教密切相关之人?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此刻的身份是“薛神医”,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人,按理绝无可能知晓这等隐秘毒方。她绝不能在此刻点破“鬼臼”的存在,更不能说出“阴阳蚀骨散”之名。
否则,她该如何解释一个游方郎中会懂得连太医首座都不识的南疆秘毒?
那将是比发现狼毒更大的破绽,直接指向她不可告人的过去和真实身份!
就在冷焰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之际,萧绝阴冷的目光已经再次锁定了她。
「薛神医,」他咳嗽着,用手帕拭去唇角的血沫,声音带着一种疲惫而危险的审视,「你既能一眼辨出狼毒,可见医术果然了得。依你看,这下毒之人…意欲何为?又该如何破解?」
这是一个更深的陷阱。答对了,是本事,却也意味着更深地卷入漩涡;答错了,或稍有迟疑,刚才王鹤龄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冷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说出完整的真相,却必须给出一个合乎逻辑、能取信于萧绝的说法。
她重新佝偻起背,脸上露出后怕和深思的表情,颤声道:「回…回王爷…狼毒性烈,若单以此物下毒,意图太过明显,易被察觉。老朽猜想…下毒之人或许并非指望此物立刻致命,而是想以此加剧王爷体内阴阳失衡,催发旧毒…」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萧绝的神色,见他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才继续道:「至于破解…当下首要之事,便是立刻停用太医院所煎汤药!所有药材需严加看管,重新查验!王爷龙体…需以温和之药慢慢调理,先稳住根本,再图后续…万不可再冒进虎狼之药了!」
她巧妙地将“狼毒”的危害引向“加剧病情”、“催发旧毒”,符合萧绝的认知,也避开了“鬼臼”和“阴阳蚀骨散”的关键。同时提出“停用药汤”、“严查药材”,既是自保,也是将水搅浑,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
萧绝盯着她,良久,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呵…说得有理。」他挥了挥手,声音透出浓重的疲惫,「王鹤龄,剥去官服,押入诏狱,严加审讯!太医院一干人等,禁足待查!所有药材封存,由薛神医…逐一查验。」
「陛下!臣冤枉!陛下——!」王鹤龄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被侍卫粗暴地拖了下去,额头的鲜血在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萧绝又看了一眼冷焰,那目光深沉得令人窒息:「薛神医,本王的身家性命,可就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莫要…让本王失望。」
说完,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离去,留下满室的死寂和血腥味。
冷焰独自站在屋中,缓缓直起些微佝偻的背。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
她知道,王鹤龄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和小卒子。真正的下毒者,还隐藏在暗处,或许正用一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里。
而她,因着这次意外的发现,既暂时获得了萧绝更深一层的、危险的“信任”,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那暗中之人的下一个目标。
脚下的路,愈发危机四伏。但她眼底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炽烈。
这场致命的游戏,才刚刚进入更凶险的章节。而她,已别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