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镇的春天来得迟。
三月末的风里还裹着料峭寒意,可镇西头那株百年桂树却开了。满树金桂像被谁打翻了蜜罐,甜丝丝的香气顺着青石板路漫出去,连檐角结冰的冰棱都沾了几分甜意。
陈砚背着他那方半旧的药篓走过巷口时,正被这香气勾住了脚步。
他抬头,就看见院门口的桂树下,蹲着个扎双髻的小姑娘。
她穿月白衫子,袖口沾着星点泥渍,发间斜插着支青玉簪——簪头是两朵并蒂桂,花瓣上用细金漆描着两个字,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陈砚喉结动了动,那字迹……竟与他昨夜梦中所见“墨渊”“阿鸾”二字,有几分相似。
“阿姊,你蹲这儿做甚么?”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惊得小姑娘回头。她耳尖红得像被桂花瓣染过,慌忙把怀里揣着的粗布包往身后藏,却不想碰翻了脚边的竹篮,金黄的桂花“哗啦啦”落了一地。
“对、对不住!”她手忙脚乱去捡,发间青玉簪晃了晃,坠下的红绳扫过陈砚的青布长衫,“我……我捡桂花给阿奶熬桂花糕。”
陈砚弯腰帮她拾桂花,指尖触到她手背的刹那,浑身一震。
那温度太熟悉了。
像极了前世阿鸾在他怀里哭时,泪落在他手背的温度;像极了她在黄龙潭边拽他衣袖时,指尖蹭过他鳞片的温度。
“公子?”小姑娘见他不动,仰起脸来。她生得极精致,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偷了蜜的小狐狸,偏又生着双清澈的杏眼,瞧着格外无辜。
陈砚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耳边突然响起前世墨渊的记忆残片——
那是栖云寺后的竹屋,阿鸾举着刚雕好的簪子,眼尾泛红:“等我雕好,你便再也不许嫌我烦。”
“不烦。”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桂花瓣上的晨露。
小姑娘愣了愣,忽然笑出两个梨涡:“公子,你笑起来好好看。”
陈砚耳尖发烫,慌忙别开眼,却见她发间簪子上的红绳被桂花瓣勾住,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伸手替她解下,指尖擦过她耳后——那里有颗极小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公子,你摸我做甚么?”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
“没什么。”陈砚将簪子替她别好,指腹蹭过簪头的“阿鸾”二字,心跳如擂鼓,“这簪子……是你阿奶给的?”
“不是。”小姑娘低头拨弄着桂花,“是我自己雕的。”她声音突然低下去,“前日去镇里换米,在杂货铺瞧见块碎玉,老板说能雕个小玩意儿……我就雕了这个。”
陈砚的手指猛地收紧。
前世阿鸾偷他鳞片时,也是这样说的——“在镇里换药材,听见两个凡人说,要是在簪子上刻两个人的名字,就能‘生死与共’。”
“公子?”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你是不是见过我?”
陈砚喉结滚动,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几乎要脱口而出“阿鸾”二字。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是陈砚,是这桂香镇土生土长的郎中,怎会见过前世的狐妖?
“没见过。”他别过头,却把那支簪子的模样刻进了眼底,“只是觉得……这簪子很衬你。”
小姑娘歪头看他,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
“那我以后常戴,公子常来看我好不好?”她的声音软得像桂花瓣,“我家就在巷尾第三间,门口挂着红绸的。”
说完,她拎着竹篮跑了,发间的青玉簪晃了晃,红绳扫过陈砚掌心,留下一道淡红的印记。
陈砚站在原地,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红痕。风卷着桂香掠过他鼻尖,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有只雪白的狐狸,叼着他的本命鳞,歪头笑:“墨渊哥哥,等我雕好簪子,你便再也不许嫌我烦。”
“阿鸾……”他低声念道,喉间泛起苦涩。
可下一瞬,他又笑了。
不管是不是梦,不管是不是前世,至少此刻,桂香镇的风里飘着桂花香,巷口的桂树下站着个扎双髻的姑娘,发间插着支刻着他名字的簪子。
这就够了。
他背着药篓往镇东走,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听见几个妇人闲聊:“听说了吗?张猎户家的小子去后山打柴,瞧见黄龙潭边有团白影,像只狐狸……”
“狐狸?”另一个妇人嗤笑,“许是哪个娃子看错了,这山里哪有白狐狸?”
陈砚脚步一顿。
黄龙潭……
前世阿鸾总说,黄龙潭的水清得能看见云影,她常蹲在潭边梳狐尾。后来他为她挡雷劫,也是在那潭边。
他望着山的方向,眉心微蹙。
或许,这桂香镇的风里,真的藏着些……不该有的东西。
而他,似乎已经闻见了。
风里除了桂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