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鳞是在一片混沌中醒过来的。
她发现自己跪在青石板上,四周雾气弥漫,隐约能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前方有座朱漆大殿,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森罗殿”。殿内烛火摇曳,照见十殿阎罗的画像,最中央的阎王端坐在案后,玄色官服上绣着金线麒麟,目光如刀。
“冤枉!阎君明鉴!”青鳞膝行几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修四百年,就差今夜化形,他凭什么……凭什么杀我?”她的声音发颤,尾音里带着哭腔——这是她修炼四百年从未有过的狼狈。
阎王抬了抬下巴,判官立刻递上一卷生死簿。泛黄的纸页翻卷时,青鳞闻见一股陈腐的血腥气。阎王的指尖划过某一行,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砸在她耳边:“苏挽月,前世扬州名妓,生于万历三年,殁于万历三十七年。生前害十三条人命:七人为求娶她反被羞辱自尽,三人因她争风吃醋互殴毙命,三人是她亲手毒杀……”
“不!不是我!”青鳞尖叫着抬头,“我是青鳞!是泥鳅精!”
“你本是苏挽月的第三世。”阎王翻开另一页,“今生投胎为泥鳅,修行四百年本是减罪之机,可你杀劫未消——周木生,沈砚秋第三世,取你内丹,偿苏挽月前世欠他之命。”
“沈砚秋?”青鳞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像根细针,刺破了她四百年的记忆。
大殿中央突然亮起一片光幕。
青鳞看见四百年前的扬州城,青瓦白墙,画舫凌波。万花楼的红绸在风里翻卷,二楼雅间里,名妓苏挽月倚着妆匣,指尖夹着支金步摇。她今日穿了身茜色纱裙,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那是昨日新得的,花了她一百两银子。
“姑娘,沈公子来了。”龟奴哈着腰掀开帘子。
青鳞(苏挽月)抬眼,看见楼梯口站着个穿青衫的书生。他腰间挂着个旧布包,鞋面上沾着墨渍,显然是刚从考场赶来。可他的眉眼里带着股清俊气,连廊下的灯笼都比往日亮了几分。
“阿月。”沈砚秋的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板,“我中了。”
苏挽月的手一抖,金步摇“啪”地掉在地上。她强撑着笑:“恭喜沈公子。”
“三年前,我在万花楼外听见你唱《蒹葭》。”沈砚秋走到她跟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攒的赎身钱,一共三百两。”他打开布包,碎银子在烛光下闪着光,“等明年开春,我便去吏部述职,等你及笄……”
“及笄?”苏挽月突然笑出声,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沈公子,我今年十七了。”
沈砚秋的脸色一白:“我……我明年便娶你。”
“娶我?”苏挽月猛地站起来,妆匣被她带翻在地,胭脂水粉撒了一地,“你可知我昨日陪张老爷喝了三坛酒?前日给李公子唱了半宿小曲?你这样的读书人,最重名声,当我是什么清白女儿家?”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你说要娶我,不过是图我这副皮囊!等真娶了,还不是要纳三妻四妾?”
沈砚秋后退两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阿月,我……”
“滚!”苏挽月抓起桌上的酒壶,酒液泼在沈砚秋青衫上,“你走吧!我苏挽月这辈子,宁可做鬼也不嫁你这穷酸秀才!”
沈砚秋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布包角被她扯破了,碎银子撒了一地。他弯腰去捡,青鳞(苏挽月)看见他眼底的痛,像根针扎在她心上。可她的嘴比脑子快:“你捡这些做什么?拿去给你未来的娘子买脂粉吧!”
沈砚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凄凉:“阿月,你以为我为什么考功名?”他从怀里掏出封信,递到她面前,“这是我写给你的,攒了三年。”
苏挽月一把夺过信,撕成碎片。碎片飘落在地,她却看见其中一张上的字迹——“等我金榜题名,定风风光光娶你,阿月。”
“骗子!”她尖叫着将信笺踩进泥里,“你根本没打算娶我!”
沈砚秋的脸色彻底白了。他转身要走,青鳞(苏挽月)却突然慌了。她抓住他的衣袖:“阿砚……”
沈砚秋甩开她的手,踉跄着跑下楼。青鳞(苏挽月)追到大门口,看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忽然想起他昨日说的话:“阿月,你笑起来最好看。”
可她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光幕继续流转。
青鳞看见沈砚秋回到破庙,将染血的布包塞进床底。他咳得厉害,手帕上全是血——原来他早已身染重疾,考功名不过是想给她个依靠。
“阿月……”他对着墙角的小像喃喃,“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想娶你……”
深夜,青鳞(苏挽月)摸进破庙。她看见沈砚秋蜷在稻草堆里,床底的布包露出一角。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碎玉,刻着“安”字,和她颈间戴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原来……”她的手在发抖,“原来你也留着我送你的玉。”
沈砚秋突然惊醒,看见她手里的玉,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阿月,我就知道你会来。”
青鳞(苏挽月)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
“傻姑娘。”沈砚秋摸了摸她的头,“我明日便去求郎中,他说我的病……”
话音未落,他猛地呛出一口血。青鳞(苏挽月)慌了神,想去扶他,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他的手凉得像冰,却仍笑着:“阿月,别怕……我带你走,我们去江南,买间小院子,种满你爱的桃花……”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青鳞(苏挽月)看见他眼底的光渐渐熄灭,像一盏燃尽的灯。
她疯了似的摇头,抓起桌上的毒酒,全部灌进他嘴里。
“阿砚,你不会死的……”她哭着说,“你不会丢下我的……”
沈砚秋的身体渐渐冷了。青鳞(苏挽月)抱着他的尸体,坐在破庙里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她将他埋在庙后的桃树下,把那半块碎玉塞进他手里,自己也吞了剩下的毒酒。
“阿砚,我来陪你了……”
光幕骤然熄灭。
森罗殿里死一般寂静。青鳞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为何潭底总浮起那些模糊的人脸——那是沈砚秋历世的冤魂,是她前世种下的业障。
“原来……”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是我害了他。”
阎王叹了口气:“你前世因爱生恨,毒杀恩人;今生修行四百年,本是赎罪之机。可周木生是沈砚秋第三世,你取他内丹,正是因果循环。”
青鳞望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想起前世沈砚秋为她捂手的温度,想起他为她捡碎银时的模样。她终于明白,自己四百年的修行,不过是在重复前世的愚昧。
“阎君。”她跪直身子,眼神清明,“我……愿受罚。”
阎王抬眼,目光里带着赞许:“你终于放下了。”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红衣女子飘然而入,鬓边斜插着支步摇,正是四百年前万花楼的红牌——正是她前世的执念所化。
“小泥鳅,你敢认?”红衣女子尖声笑道,“当年沈砚秋负我,我杀他是活该!”
青鳞望着她,轻声说:“他没有负我。”
“放屁!”红衣女子甩出染血的盖头,“这上面还有他的茶渍!他说要娶我,却在洞房夜摔了盖头!”
青鳞捡起盖头,指腹轻轻抚过上面的茶渍。她忽然笑了:“这是他故意摔的。”
“你胡说!”
“他怕我贪慕虚荣。”青鳞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知道万花楼的水深,怕我陷得更深,所以用这种方式逼我离开。”
红衣女子的脸扭曲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过他的信。”青鳞从怀里掏出半块碎玉,和红衣女子颈间露出的半块严丝合缝,“他说要风风光光娶我,可我……我没给他机会。”
红衣女子愣住了。她望着青鳞手里的玉,忽然想起四百年前那个雪夜,沈砚秋将玉塞进她手里,说:“阿月,等我。”
原来,他从未负心。
“我……”红衣女子的眼泪掉下来,“我错了……”
阎王挥了挥手,鬼差上前将她拖走。红衣女子回头望了青鳞一眼,轻声说:“替我……谢谢他。”
大殿里只剩青鳞和阎王。
“你可知,周木生怀里的碎玉,和沈砚秋的是一对?”阎王说,“他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说‘这是你前世的缘分’。”
青鳞浑身一震。她想起周木生摸她鳞片时的温度,想起他跪在母亲床前的模样。
“他……”
“他本是沈砚秋第三世,命中该有此劫。”阎王笑了笑,“可他因你动了善念,反而减了你的业障。”
青鳞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四百年的修行,原是为了让她学会放下。
“阎君。”她叩首,“我想转世。”
“哦?”
“我想投胎做周木生的儿子。”她的声音坚定,“用今生来偿还前世债。”
阎王颔首:“善哉善哉。你虽未化形,却已修得慈悲心。去吧,来世做个好人。”
青鳞起身,走向轮回台。她回头望了眼森罗殿,忽然想起周木生在灶前添柴的模样——他的手冻得通红,却仍在给她温药。
这一世,她要做他的妻,他的子,他的依靠。
轮回台的金光亮起时,青鳞轻轻笑了。
四百年的因果,终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