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山脚下的荒滩已热闹起来。
萧策站在新搭的草棚前,望着二十来个村民舞木棍的影子——昨日他还握着断剑教他们扎马步,今日这些庄稼汉的棍尖已能挑起地上的碎石。阿芜的药篓就搁在草棚角落,竹篾缝里露出半卷医书,封皮上的“镇炎诀”三字被晨露浸得发亮。
“萧教头!萧教头!”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阿桃举着个破了洞的布偶跑过来,发梢沾着草屑:“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您帮我够下来呗?”
萧策接过她手里的竹篙,抬头望了望歪脖子树。布偶的左眼还是歪的——三天前阿桃追纸鸢时摔了一跤,布偶的左眼线崩开了,是阿芜用红线给她补的。此刻那道红针脚在风里晃呀晃,像极了阿芜从前补衣服的模样。
“抓住了。”他将布偶递给阿桃,指尖碰到她手腕上的银铃铛——那是用阿芜药篓里的铜钉熔了打的,叮铃作响,像极了阿芜的盲杖敲石板声。
“阿桃,去把李阿婆的药罐子拿来。”萧策转头对另一个孩子说,“李阿婆的咳嗽又重了。”
草棚后的土灶上,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萧策掀开壶盖,将断剑“暮歌”的剑尖轻轻探进去——剑身刚触到药汁,原本浑浊的汤药突然泛起金光,像被注入了活气。这是炎魔被封后,断剑吸收的地脉灵气,如今竟化作了疗愈的力量。
“萧教头,这剑…真能治病?”
说话的是个络腮胡的庄稼汉,他蹲在药篓旁,盯着萧策的动作直咂嘴。三天前他咳血咳得昏死过去,是萧策用断剑割破掌心,将血滴进药汁里——那血竟凝成了淡金色的雾,顺着他的喉咙钻进去,烧得肺里的淤血“噼啪”作响,吐出来竟是团黑疙瘩。
“这剑啊,本就是护人的。”萧策将药汁递给他,“以前我用它杀人,现在用它救人。”
庄稼汉捧着药碗的手直抖:“您…您真不找赤焰教报仇了?”
萧策望着远处的青山。山巅的焦土已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像极了阿芜补布偶时用的红线。他想起昨夜阿芜坟前的风声,想起她最后说的话:“去看看黄泥村的娃吧。”
“不找了。”他说,“我要护着这些娃,护着这片能长庄稼的地。”
日头升到头顶时,药篓里的药材已见了底。萧策蹲在土灶前扇火,阿桃举着布偶凑过来:“萧教头,阿芜姐姐说,药要凉了才好喝。”
“阿芜姐姐?”
“嗯!”阿桃用力点头,“我昨天梦见她了,她穿着青衫,站在药篓旁边笑。她说…她说要教我认草药。”
萧策的手顿了顿。他摸向怀中,摸到那半块平安符——自从阿芜化作光点后,这符就再没凉过,总像揣着团小火。
“阿桃,去后山采些车前草吧。”他说,“阿芜姐姐说过,车前草煮水,治拉肚子最管用。”
阿桃蹦蹦跳跳地跑了。萧策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阿昭追蝴蝶的模样——也是这样蹦蹦跳跳,布偶的左眼被风吹得一眨一眨。
“萧教头。”
络腮胡庄稼汉捧着空药碗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我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甜的药。”
“甜?”萧策挑眉。
“嗯!”庄稼汉挠了挠头,“以前喝药,总想起被烧了的房子,想起死去的娃。可今天的药…像阿芜姑娘给我熬的,有股子…暖烘烘的劲儿。”
萧策笑了。他想起阿芜在瘴气里说的话:“药不是毒,是活着的劲儿。”原来真正的医道,从来不是治身体的伤,是治心里的疤。
暮色漫上来时,萧策独自往后山走。
阿芜的坟前开满了野菊,黄的、白的、紫的,像铺了层彩色的毯子。坟头立着块木牌,是他用断剑削的,刻着“阿芜之墓”四个字——笔锋歪歪扭扭,像阿桃写的字。
“对不起。”他蹲下来,摸了摸木牌,“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三天了。”
山风掠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药香。萧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村民们趁他练武时,偷偷采了野菊放在这里;是阿桃用红绳给木牌系了蝴蝶结;是李阿婆把自己种的野葱插在坟头,说“阿芜姑娘爱吃葱花儿”。
“你说过,要教我认草药。”萧策轻声道,“今天我认了车前草、夏枯草、金银花…还有好多好多。阿芜,你说这些草啊花啊的,是不是都藏着光?”
木牌上的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一行小字——是阿芜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萧策,要活着。”
萧策的眼眶突然发酸。他想起三天前在祭坛,阿芜推他入封印阵时说的话:“活人债,用我命还。”原来她早就知道,她的命不是用来还债的,是用来点灯的——点亮他心里的灯,点亮村民心里的灯,点亮这片被邪火烧焦的土地上的灯。
“阿芜,我会的。”他摸了摸剑鞘上的金芒,“我会好好活着,替你看更多的日出,教更多的娃认草药,让黄泥村的炊烟…永远不断。”
山脚下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萧策站起身,望着远处亮起的灯火——那是暮歌村的第一盏灯,是阿桃举着布偶跑过的影子,是庄稼汉端着药碗的背影,是李阿婆在院门口等他回家的灯。
他突然明白,所谓“传灯”,从来不是把剑交给谁,不是把秘诀写成书。
是教一个曾经追着仇恨跑的人,学会蹲下来给娃娃系鞋带;是让一个只会哭的庄稼汉,能笑着给孩子熬药;是把“活着”二字,刻进每一个被黑暗吻过的人心里。
而阿芜,就是那盏最初的灯。
她用命点燃的光,终究会越过山岗,越过焦土,照亮更多人脚下的路。
萧策转身走向村子。断剑“暮歌”在他腰间轻晃,剑鞘上的金芒与家家户户的灯火交相辉映。他听见身后传来阿桃的喊声:“萧教头!今晚吃野菊糕!”
他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里没有仇恨,没有执念,只有像阿芜那样的,暖烘烘的,活着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