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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的溪流,清苦、冷冽,却也总夹杂着豆儿清脆的鸣叫,在靠山屯这狭窄破败的屋檐下蜿蜒流淌,不知不觉,又滚过几个寒暑春秋。

王老汉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那冷,像细细的冰针,钻得更深了。往年裹紧破棉袄,硬顶着风上山,砍柴回来活动开了筋骨,出点热汗,还能把这腊月的寒气驱一驱。如今却不行了。背上那捆柴,轻些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停下,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湿冷的棉絮,喘不上气,喉咙深处被风刀刮得生疼,紧跟着就是一阵几乎要把心肺也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动静。

“咳——咳——呃……”这咳声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击回荡。每咳一下,那佝偻的背脊就往前猛一抽搐,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扑棱棱。灶台边的豆儿立刻飞落炕沿,墨玉小眼紧张地凝视着老汉痛苦的侧脸。老汉扶着冰冷的土墙,勉强直起腰,一张脸因剧烈咳嗽憋得通红,深陷的眼窝泛着青气。他朝豆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那浑浊的眼睛里只剩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劈柴更是成了酷刑。柴刀在冻僵的手里显得格外沉重、滑溜。往年几斧子就能劈开的硬柴疙瘩,如今却要耗费十倍的气力。手腕抖索着,胳膊抬起来就觉得酸沉难当。汗水顺着灰白稀疏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皱纹里,被冷风一吹,结成细小的冰茬。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火焰驱散的寒痛,如同锈蚀的铁箍,一日紧过一日地捆绑着他劳作了数十载的躯体。肩膀、腰胯、膝盖,无处不在叫嚣,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筋脉,发出无声的呻吟。

米缸成了老汉心头越来越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磨盘。

那只积满陈年污垢、沉重得如同山石的旧陶缸,就蹲在灶台对面最阴暗的角落。每天天蒙蒙亮,老汉第一件事就是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挪到缸边,掀开那同样沉甸甸的破木盖子,像履行某种宿命般的仪式,把手探进去摸索——指尖在冰凉粗糙的缸底刮擦着,发出空洞寂寞的回响。缸底那些掺杂着砂砾和谷糠的陈年糙米,如同一捧细沙在指缝间流逝得飞快。几天前还能勉强铺满缸底浅浅一层,如今只剩那缸腹中心凹陷处,还可怜巴巴地积攒着薄薄一小撮灰黄色。每一次查看,那数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减,每一粒米都沉重得像石子,敲打着老汉的心。

豆儿轻盈地飞落米缸边缘,低头好奇地看了看缸底仅存的珍宝,又抬头看看老汉紧锁的眉头。它似乎读懂了那份沉重,收起了平日的吵闹,只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类似安慰的“咕咕”。

这一人一鸟的口粮耗尽了。

腊月二十,一场没完没了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再倾倒下来。积雪盈尺,覆盖了村道田埂,将靠山屯裹在一床巨大冰冷的白絮之中。风停了,那是一种更可怕的、凝滞的、足以冻裂骨髓的酷寒。

老汉揭开米缸盖,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陶壁和几粒遗落在缝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碎米屑。寒意,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冷,还要沉。

他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慢慢地坐到同样冰冷的炕沿上。破棉裤下的草垫几乎感觉不到炕的余温。豆儿飞过来,落在他有些佝偻的膝盖上,蓬松的羽毛带来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它用小脑袋蹭了蹭老汉青筋盘错的手背,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咕噜声。

“没事……豆儿……”老汉的声音喑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有爹爹在呢。”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豆儿光滑油亮的顶羽,手指留恋着那一点生命的温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破败不堪的屋子。灶膛冰冷,铁锅倒扣在灶台上;水缸只剩下桶底一点冻结的冰碴;墙角堆着的干柴也稀疏得可怜;那些破烂家什,磨得发亮的板凳,缺了腿又用木棍绑扎的桌子,蒙着厚厚灰尘……除了能生火取暖、遮点风雪的功用,再找不出任何一件可以换来糊口米粮的东西。

老汉枯槁的手下意识地捂向胸前那硬邦邦的、沉甸甸的一块——隔着单薄打满补丁的内衬单衣,紧紧贴在心口的皮肤上。

那里藏着一块玉。是他埋进坟头几十年的老爹,唯一留下的念想。

几十年了,多少寒夜的煎熬,多少孤苦的挣扎,多少病痛折磨得恨不得一了百了……这块带着父辈体温的玉佩,始终像个沉默的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提醒他还有个出处,提醒他不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一片浮萍。

玉不是顶好的玉,带点模糊的青灰底色,但通体温润。形制也极简单,一只无甚雕工、形状浑圆朴拙的玉环。中间是空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像一滴凝固的浊泪。长久地贴着老汉温热但日渐枯瘦的胸膛,这玉环也沁透了体温,带着一种陈旧而熟悉的气息。

他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是他藏在最深处、连同他那点早已随爹娘下葬的微末尊严,一同压箱底的物件。饿肚子时,摸着它能顶一阵;病倒了,抓着它就仿佛有个根。

如今,这块护着他心,撑着他魂的玉,要离身了吗?去换那几捧能塞进嘴里嚼烂、能填进肚皮撑过这个寒冬的糙米?

老汉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揪紧了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浑浊的老眼盯着积满污垢的冰冷泥地,那点湿意怎么都止不住地往上涌。喉头哽着,那硬块又大又堵,咽不下去。

许久,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他抬起颤抖得厉害的手,哆嗦着摸索到内衬单衣上那个用线密密缝住的暗袋。那针脚细密结实,是他娘还在世时的手艺,已经发黄发脆。指腹粗糙的硬茧在布料上刮擦着,小心翼翼地,用指甲一点一点挑开那早已松弛的线头。

线开了,一个温润沉重的东西,落入了他同样布满硬茧裂口的掌心。

就是这块玉环。朴拙无华,光泽内蕴,微带着老汉自身的暖意。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圆润贴着皮肤,仿佛在汲取他最后一丝温度。他低头凝视着这枚小小的玉环,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圆滑的边缘,动作无比轻柔,像是在触摸易碎的梦境,又像是在告别一个支撑了他一生的无形伴侣。指腹感受到的每一分圆润,都牵扯起一段破碎模糊、久远到只剩下温暖光晕的记忆残片。

豆儿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深沉的哀伤与挣扎。它不再咕咕叫唤,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老汉膝盖上,墨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汉低垂的额头和那微微耸动的枯瘦肩膀。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传递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温热陪伴。

雪后的天,亮得刺眼,白茫茫一片。路上积雪深厚,踩下去,湿冷的寒气透过老汉脚上那双破烂透湿的草鞋和里面裹着的旧布,直往骨头缝里钻。他驼着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费力地在松软沉重的雪地里跋涉。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卷下一点雪末子,无声地落进他敞开的破棉袄领口,激得皮肤一阵哆嗦。

胸口的暗袋空荡荡的,那枚玉环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感觉到它微凉的存在,像一块压在灵魂上的冰。豆儿被他留在了家里,那小小的生命在越来越刺骨的寒潮里独自守着冰冷的破屋,这念头像针一样扎着老汉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破棉袄的布料,轻轻摸了摸怀里那个位置——不是玉佩,是出门前他掰碎了省下的最后两块小米饼、用一小块干净油纸包好揣在怀里的干粮。那是给豆儿的。

靠山镇被这场大雪捂得半死不活。平日就少有生气,如今街上行人更稀,个个裹紧棉袍,步履匆匆,脸上也像是这冰雪天,没一点笑模样。屋顶的积雪压得低矮的铺面仿佛又矮了一截。唯独当铺门口那条道,被踩得格外实诚些。

“福寿号”高大的门脸在周围一片低矮灰暗中显得有些突兀。朱红漆皮早已褪色斑驳,乌沉沉的楠木柜台高得像堵墙,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柜台栅栏是精铁铸就,根根粗如儿臂,上面交错着繁复狰狞的兽头纹饰,闪烁着冷冽的光泽。透过栅栏的间隙,能看到里面掌柜的半张脸,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连下巴上的短须都一根根修理得溜光水滑,眼神却是冰的,没什么活气儿,像两条冻僵的鱼。

一股陈年老木头混合着淡淡熏香,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霉味、尘土味混合而成的高门大户特有的气息,从当铺黑洞洞的门里溢出,迎面扑来。这味道里浸透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感,压迫着门口每一个靠近的人。门廊宽大,铺着厚厚的毡垫,几个衣着还算光鲜、但脸带焦虑愁苦的男男女女缩在角落,等着被叫号。他们的沉默,像压顶的乌云。

王老汉站在当铺那厚重的、几乎能挡住半边天的毡帘外,身上的寒气与外泄出的暖意碰撞。他畏缩地往里看了一眼——高柜台后面,灯光昏黄,映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低声的询问和冷漠的回应像细密的冰珠打在人心上。进出的多是些穿着体面的人,那油亮的皮毛坎肩,厚实的绫罗棉袍,都像无声的界碑,将他和里面那个世界割裂开来。

老汉踌躇了。几十年不曾与这福寿号打过交道,更不曾踏入这类场所一步。自己这一身风雪、沾满泥水的破旧行头,只怕还没开口,就被那里面的人拿眼角夹了又夹,用鼻子哼了出来。

门帘再次掀开,一股更浓郁的暖气和熏香味冲出。一个穿着崭新缎面棉袍、头戴翻毛皮帽的胖子,怀里紧抱着一个绸布包袱,一步三摇地走了进去。高柜台后面立刻响起热情的招呼声:“哟!王老爷您来了!快请里边坐!茶!上好茶伺候着!”

那声音里的谄媚劲儿和刚刚对话其他人的冷淡判若两人。

老汉心里那点犹豫更重了,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羞惭。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想转身离开。可胸前那最后一点给豆儿准备干粮的微凸触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钉在冰冷的门槛前。豆儿在冰窖一样的家里等着……等米下锅……

再穷再贱,这日子也总要挣扎着往下熬一熬。老汉终于狠了狠心,用冻得通红的僵硬手指拍了拍身上的浮雪和泥点,又拢了拢敞开的破棉袄前襟,露出里面相对干净些、但同样布满补丁的破夹袄。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气直刺进肺腑深处,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了好一阵,才颤巍巍迈步,撩开那沉甸甸的毡帘。

一股混合着药草、麝香、陈旧皮货和封闭空间气息的浓郁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温暖得有些不自然的空气,立刻让老汉冻僵的脸颊皮肤发麻,鼻腔里又麻又痒。他被门内站着的两个精壮伙计那探究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佝偻起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高柜台前那专为当客留出的狭窄空隙处。

柜台太高了。老汉必须费力地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栅栏后面掌柜那半截红润光滑的下巴和一点微垂的眼皮。

“当……当点东西……”老汉的声音又干又涩,嗓子眼像塞了沙子。他哆嗦着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摸索着,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攥得温热温热的青灰色玉环掏了出来。

玉环躺在老汉布满老茧和冻伤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泥污的掌心,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青灰的玉色在当铺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但那浑圆温润的质地,是显而易见的。

柜台后掌柜的眼睛略微抬了抬,像两条蛰伏在泥沙里的鱼被轻微地惊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毫无波澜的常态。他伸出两根保养得白胖圆润、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手指,隔着粗粗的铁栅栏缝隙,轻轻拈起那块小小的玉环。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审视物件的疏离和挑剔。玉环在他那细腻的手指间翻转着,对着从店堂深处透来的、那盏挂在神龛旁的豆油灯光仔细查看。他凑近了些,几乎将眼睛贴在玉环上,观察那并不算通透的玉质,摩挲着圆滑的边缘。甚至将它拿到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看着那雾气在玉的微温上凝结又散开。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老汉僵直地站在柜台外不足三尺宽的空间里,像等待宣判的囚徒。他能清晰地听见掌柜那均匀缓慢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茶水清香。当铺里那种沉滞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熏得他脑袋都有些发晕。腿脚冻得发麻,支撑他的仿佛只剩下心脏那一下下擂鼓般的急跳。

终于,那圆润的手指停止了动作。掌柜微微抬了抬眼皮,那目光居高临下地穿过铁栅栏,落在老汉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枯瘦脸上,语调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老物件儿了,玉质一般,形制粗笨,也看不出年代出处。死当,一两二钱银子。”

那声音像寒冬里屋檐垂下的冰凌,不紧不慢,却带着精准的冷酷,骤然洞穿了老汉最后一点微薄的希冀!

“一……一两二钱?”老汉猛地一哆嗦,浑浊的眼睛瞪圆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带着眩晕的冰冷瞬间从脚底蹿升到头顶!那柜台后面冰冷面孔说出的数字,与他心中那仅够支撑他和豆儿勉强度过寒冬的口粮期望,差距如此巨大!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侮辱的刺痛感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掌柜……掌柜的……”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急切与不甘,他顾不得体面,双手死死扒住了冰冷刺骨的铁栅栏,“行行好……您再看看!这……这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可……可这是家传的老东西!是我爹……是祖上留下的念想啊!您行行好……求您多给点……我……我家里就指望着这点粮下锅……我……我还指着给家里的……给家里的‘孩子’留口吃的……”

情急之下,老汉差点脱口说出“豆儿”,但他猛地刹住,改了口,可那声音里的哀求已近乎泣血。那冰冷的铁栅栏被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抓得直响,指甲在乌沉的油亮木头上划出几道微不可查的白痕。他佝偻的背脊此刻绷得很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干枯的脸上因激动而浮起病态的潮红。

掌柜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属于职业的平静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厌倦和鄙夷,像驱赶缠在脚边的乞食野狗,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狠厉。

“哼!都说是祖传宝贝,你家有龙筋凤胆吗?就这品相?一两二!死当!要当,柜上写票,按手印!不当?就趁早拿走!”他语气冰冷,语速极快,将那青灰色的玉环随手往靠近栅栏的柜台木板上一扔,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随后便抓起桌上的水烟袋,咕噜噜吸了起来,眼睛半眯着,望向店堂高处挂着的烟熏火燎的不知什么神佛的画像,再也不看老汉一眼。那态度,仿佛丢下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一枚惹人厌弃的秽物。

那一声“啪嗒”,像鞭子抽在老汉心上。他扒着铁栏的手指颓然松开,那点支撑他走到这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佝偻的背脊猛地塌陷下去。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绝望混合着,狠狠啃噬着他仅存的自尊心。柜台上那枚躺在冰凉乌木上的小玉环,在昏沉的光线里,圆润的边缘似乎闪着冰冷的泪光。爹的脸在记忆里闪过,然后是豆儿仰着小脑袋等待食物的清澈眼神……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死当?才一两二钱银子?能换多少米?够他和豆儿熬到开春吗?能留出给豆儿的吗?

那点钱,如同悬在悬崖边的稻草,明知不堪重负,可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当……我当……”老汉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灵魂撕裂般的痛苦。他几乎是呻吟出来。

掌柜眼皮都没抬,朝身后一个一直低头站在阴影里的学徒摆了摆手。学徒快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取过玉环,动作麻利地在一张早已印制好的发黄当票上填写起来。“死当”两个字格外醒目。随后打开柜台侧面仅容一只手出入的推拉小铁窗。

“签押,按手印。”

老汉枯槁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他根本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能任由学徒抓起他那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冰冷食指,沾了廉价发黑的印泥,在指定位置重重按下。鲜红的、带着他体温的指印,落在冰冷的黄色纸页上,像一个凄厉的伤口,也像最后的出卖契约。

学徒飞快地将一张薄薄的银票和那张盖满官印、写着刺目条款的当票从小铁窗推了出来。

“点好,离柜概不负责。”学徒的声音平板得像块木头。

老汉死死盯着那薄薄的纸片,和旁边一小串用红绳拴着的、在阴暗光线下黄澄澄有些耀眼的铜钱(大约是找补的零头)。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他剜出来的一片心肝。他哆嗦着手,将那几样东西抓到手里,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皮肉里。银票冰凉,铜钱更冰。那冰凉直透心底,驱散了当铺里的暖意,只剩一片冰天雪地的死寂。

他将银票铜钱和那张屈辱的当票一并揣进贴身衣袋,失魂落魄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厚重的毡帘再次掀开,室外的风雪寒气扑面灌入,激得他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栗,猛地又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

好不容易咳声稍歇,他扶着冰冷的门廊柱子喘气。门外天光大亮,积雪刺目。他需要去买米。怀里那张染着他心头血的当票硌着皮肤,像烧红的烙铁。他踉跄着走下当铺门前高高的石阶,每一步都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老汉没有注意到,当他站在福寿号门口咳嗽发抖时,对面街角那座叫“如意”的酒楼门廊下,厚厚的挡风帘子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隙。缝隙后面,一双被酒气熏得赤红浑浊、镶在金丝鼠皮帽沿下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盯着他刚刚揣进怀里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银票和铜钱的轮廓。

这人正是镇上出了名的黑心地主,钱豹。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臃肿得像个发酵过度的米缸,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面皮袍油光水滑,脖子上围着一圈黑得发亮的貂鼠皮,脸上横肉堆积,一双豆眼在肥肉里几乎找不着。他今日正约了几个狐朋狗友在如意楼喝酒谈事,暖阁里酒酣耳热,出来小解,刚好瞥见了王老汉从当铺出来的落魄身影。更关键的是,他眼尖地瞄见了福寿号掌柜隔着铁栅接过那枚玉环时的微微一瞥——那眼神,钱豹太熟悉了,那是老猫盯着耗子洞的专注!

凭他横行乡里几十年的眼力和消息,一眼便认出那是王老汉!那个住在靠山屯最犄角旮旯、家里连口像样锅都没有的穷光蛋!这老棺材瓤子居然有东西当进福寿号?再看到老汉那失魂落魄、小心翼翼藏东西的模样,钱豹那颗被劣酒和贪婪烧得滚烫的心猛地一跳!

他顾不上回暖阁,酒醒了大半。肥胖的身体贴着酒楼冰冷的雕花门廊柱子,只露半张脸,看着王老汉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街角。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贪婪的目光里闪烁着阴狠而兴奋的光芒。

片刻后,粮油铺内。

老汉攥着手里那点可怜的、用灵魂换来的钱,站在高大的米斗柜台前。那几串铜钱花得极快,换成了一小布袋糙米,掺着许多谷壳碎石,重量轻飘飘的,与怀中那张冰冷的当票形成了可笑又残酷的对比。他又买了两个最便宜、硬得几乎能硌碎牙的黑面馍馍,用粗纸包好,最后剩下的两枚铜钱买了一小把最便宜的咸菜疙瘩。

掂量着这点可怜巴巴、连自己肚皮都难以填饱的食物,老汉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绝望和无力。雪水顺着打湿的草鞋缝隙沁进来,脚趾冻得麻木刺痛。他不敢再想玉环,更不敢想家中空空的米缸和空空的粮袋。唯一的安慰是怀中那两块掰碎的小米饼干粮尚在,温热地贴着心口。那是豆儿的命。

他将糙米袋子扎紧,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浮木。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硬馍和咸菜揣进另一边口袋,生怕被挤碎了。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痛苦地吐出一口气,白色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一团,随即消散。走出粮油铺的门槛,刺骨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缩紧了脖子,将破棉袄又裹紧了些,准备踏上那漫长冰冷的归途。

就在他抱着那点可怜的救命粮,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镇子北口那片积雪覆盖、几棵枯树伶仃的荒场时,几个身影鬼魅般堵住了他的去路。雪地上投下几条长长的、摇晃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老汉踟蹰的脚下。

当先一人,正是钱豹!肥胖的身躯裹在那件宝蓝色绸缎皮袍里,像一个巨大的、移动的包裹。貂鼠皮的围脖下,那张油腻赤红的胖脸上堆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假笑,眯缝的小眼里闪烁着贪婪而凶悍的光。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穿着厚实短打的狗腿子。一个三角眼,眼神阴鸷地盯着老汉怀里的布包;另一个歪着嘴,脸上带着蛮横的痞气,双手抱臂,粗壮的胳膊似乎要把短袄的袖口撑裂。两人身上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即使在寒风中依然浓烈地飘散过来。

“王老爹!”钱豹的声音带着一种亲昵的虚伪,像沾了蜜糖的毒药,“大冷天的,这是买粮去?啧啧啧……你看你老,这穿的……冻坏了吧?”

老汉猛地僵在原地,怀里那袋轻飘飘的糙米瞬间像有千斤重!他认得钱豹!靠山屯周边十里八乡,谁不认得这尊恶神?看着对方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和那两双饿狼般的眼睛,一股寒气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钱……钱老爷……”老汉的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声音干涩发颤,“是……是买了点……”

“哦?买的啥?”钱豹向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体如同一堵移动的墙,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身后的两个狗腿子也默契地左右围了上来。荒场空旷,风声呜咽,他们的动作带着明显的胁迫意味。

“就……就一点糙米……”老汉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米袋往身后藏,可一个苍老的农夫,哪里藏得过三个虎视眈眈的壮汉?

“糙米?嘿嘿,”钱豹假笑几声,眼珠在王老汉身上来回打量,最后落在他胸前那因为抱着粮食而有微微凸起的破棉袄上,“王老爹,你不老实啊!刚在福寿号里,那宝贝疙瘩……啧啧,我都看见了!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你钱大爷我?”

老汉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怀里那冰冷的当票瞬间变得无比烫手!

“没……没什么宝贝!穷老汉……哪有什么……”老汉急急地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脚下不自觉地往后退缩。

“少给老子装蒜!”钱豹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变戏法一样,陡然浮起一层骇人的戾气!三角眼里的贪婪变成了赤裸裸的凶光。“乖乖把你怀里那个福寿号看上的‘好物件儿’交出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歪嘴狗腿子突然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伸向老汉胸前!速度快得惊人!

“干什么!”老汉发出惊恐的嘶吼,如同受伤的老兽。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抱紧怀里的米袋和胸口的位置,整个身体向侧面躲闪!

可那歪嘴狗腿子动作实在太快!老汉躲闪的动作只避开了直接抢夺米袋的可能,那蛮横的爪子“嗤啦”一声,竟狠狠攥住了老汉棉袄破旧的前襟用力一扯!劣质的布料应声裂开了一大片,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夹袄!与此同时,老汉怀里抱着的那一小袋糙米和另一个口袋里的硬馍、咸菜疙瘩,随着他这一躲和对方的撕扯,全都掉在了积雪的地面上!

“我的粮!!”老汉目眦欲裂!那是他的命!他忘了眼前的危险,本能地就弯腰要去捡。

“哼!找死!”钱豹眼中凶光爆射!他身后的三角眼狗腿子更是暴起发难!就在老汉弯腰的瞬间,这家伙抬起穿着厚底皮靴的脚,对准老汉毫无防备的后腰,狠狠地、用尽全力踹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却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王老汉正拼命弯腰去护着那掉进雪泥里的米袋和硬馍,猝不及防!那股从后腰爆开的剧痛和凶猛的撞击力,像被一匹狂奔的野马当胸撞上!巨大的力量让他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扑进坚硬冰冷、混杂着碎石和污雪的地里!脸朝下狠狠砸落!

噗!

脸颊、嘴唇重重拍在冻硬的地面上,一股带着土腥和血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口鼻中弥漫开!糙米从破裂的袋口洒出来,混杂着地上的污雪和泥浆,那两个黑硬的馍馍在泥水里滚了几圈,沾满了污泥和雪沫子。那包着的咸菜疙瘩,更是在污雪里被踩踏得不成形状!一片狼藉!

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全身!后腰像是断裂般剧痛难忍,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翻江倒海地痉挛。鼻子被撞得酸痛无比,黏稠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鼻子里涌出,沿着下巴滴落在污浊的雪地上,砸出点点刺目的暗红斑点。嘴里也破了,腥甜的味道弥漫开来。

天旋地转!世界在眼前颠倒旋转。老汉像一条被扔进泥沼的老狗,佝偻着背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雪泥中,无力地抽搐、喘息。每一次吸气,喉咙里都灌满了冰冷的泥雪气味和浓重的血腥。

而那包得严严实实、老汉视若心头肉的、准备给豆儿的小米饼干粮,也在刚才的剧烈撕扯和倒地时,从他怀里滚了出来。一个沾了泥,另一个被三角眼狗腿子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滚落在更远的泥坑里,碎成几块,迅速被肮脏的雪水浸透。

两只沾满污泥和雪水的厚底棉靴,故意踩踏着散落的糙米和已经看不出形状的硬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钱豹那肥胖臃肿的身影,踏过地上的狼藉,一步步走到倒地蜷缩、痛苦呻吟的王老汉身边。他那张油腻赤红的胖脸因兴奋和贪婪而扭曲变形,俯视着挣扎的老人,如同俯视砧板上待宰的鱼。

“搜!”钱豹的声音冷酷得像冰锥,“给老子仔细搜!挖地三尺!那福寿号看上的好东西,肯定在这老东西身上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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