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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城的城门在晨光中透着几分古朴,往来的行商、挑夫络绎不绝,吆喝声、马蹄声混杂着早点摊飘来的香气,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图景。宁不凡裹了裹身上的粗布短褂,将灵力彻底收敛在经脉深处,混在人流里缓步走入城中,看上去与寻常赶早的路人并无二致。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投向街对面——那座曾与墨府隔街相望的酒楼,如今依旧立在原地,只是门楣上的“迎客楼”匾额新漆过,看着比记忆里更显精神。宁不凡不动声色地放出一缕极淡的神识,如蛛丝般悄然探向酒楼穹顶房梁。

指尖微顿。

果然,那枚通体黝黑、泛着幽光的唤魂铃,正静静悬在横梁中央,被层层木棱遮去大半,若不是他特意留意,只当是寻常的装饰挂件。十几年过去,它竟还在这里,倒像是在等一个故人。

收回神识,宁不凡压下心头的波澜,顺着街道往里走。拐过两个巷口,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便撞入耳中,火星子时不时从敞开的铺门里溅出来,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即逝。

是那家铁匠铺。

他站在街角观望片刻,铺子里掌锤的汉子身材壮硕,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汗珠,每一次挥锤都带着千斤力道,可动作间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滞涩,像是提线木偶被人操控着。尤其那双眼睛,偶尔抬眼时,眸底会闪过一丝与凡俗铁匠截然不同的阴鸷与冷傲,稍纵即逝。

宁不凡心中了然——这便是曲魂的肉身。如今被御灵宗那位结丹修士夺舍后,竟还留在这嘉元城,倒是省了他不少功夫。

他理了理衣襟,缓步朝铁匠铺走去。唤魂铃的下落已明,曲魂的踪迹也找到了,接下来,该好好理一理这其中牵扯的因果了。毕竟,无论是曲魂的傀儡肉身,还是御灵宗的图谋,都与他今后横渡星海闯荡新天地有着关联。

看来有些东西,并未随自己的出现而改变。

收回神识,宁不凡顺着街道往里走,拐过两个巷口,便看到了那间熟悉的铁匠铺。铺子门敞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子时不时从门内溅出,落在青石板上。

他站在街角看了片刻,铺子里掌锤的汉子身材魁梧,挥锤的动作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眼神更是偶尔会闪过一丝与凡俗铁匠不符的阴鸷。

就是他了。

宁不凡心中了然——这便是被御灵宗那位结丹修士神魂夺舍后的曲魂肉身。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如今再遇,倒真是巧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储物袋,缓步朝着“迎客楼”走去。不管是为了确认唤魂铃的虚实,还是为这曲魂身上可能藏着的秘密,这嘉元城,倒是值得多留几日。

“来壶茶,二楼靠窗一桌。”宁不凡话音落定,便抬步走向楼梯,青布短打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极淡的风。

柜台后,孙二狗正拿着抹布细细擦拭新换的算盘,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瞧见来人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炸开一团喜气——今儿个天刚亮就有客人上门,还是位看着清爽的主儿,这可是开市大吉的好兆头!

他认出这客人穿着寻常,却掩不住一身利落劲儿,再瞧那眉眼,总觉得在哪见过,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当年他还是店小二时见过的人太多,早混了个七零八落。不过此刻也顾不上细想,连忙丢下抹布,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弓着腰应道:“好嘞!客官您楼上请!上好的雨前龙井,马上就到!”

望着宁不凡拾级而上的背影,孙二狗心里头美滋滋的。想当年他在这酒楼端盘子,擦桌子,哪敢想有朝一日能成掌柜?如今这“迎客楼”的牌匾在他手里越发鲜亮,每日流水比从前翻了倍,街坊们见了都喊他“孙掌柜”,这日子过得别提多踏实了。

他手脚麻利地取了茶叶罐,又拎起铜壶往紫砂壶里注了沸水,茶叶在水中舒展翻滚,立时飘出清幽的茶香。孙二狗捧着茶壶,脚步轻快地往楼梯走,心里盘算着:这位客官来得早,许是赶路累了,得多添些热水,再问问要不要点点心,也好让这头笔生意更兴旺些。

二楼上,宁不凡已推开临窗的木椅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窗外的街景渐渐清晰,他的目光掠过熙攘的早市,落在街对面那座熟悉的宅院上,眼神微微一凝。

宁不凡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觉一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他抬眼望去,只见掌柜孙二狗正捧着个账本,眼神却不住地往他脸上瞟,那模样像是在使劲回忆什么,眉头皱得跟个疙瘩似的。

宁不凡心里了然,自己这张脸虽换了装束,却没刻意遮掩,孙二狗当年在酒楼当店小二时见过他,此刻约莫是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打过照面。他懒得费神解释,索性从袖中摸出一锭纹银,“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那银子足有十两重,在晨光里泛着沉甸甸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寻常市井流通的碎银。

孙二狗的目光瞬间被那锭银子勾了过去,方才还拧着的眉头“唰”地舒展开,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什么眼熟不眼熟的,此刻在他眼里,这锭银子才是最亲的“老熟人”。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身子前倾,伸手就想去够那银子,嘴里还念叨着:“客官这是……”

手还没碰到银子,就被宁不凡伸出的手稳稳按住。孙二狗一愣,抬眼对上宁不凡平静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这位客官出手如此阔绰,怕是有事要问。他立马缩回手,脸上堆起比刚才热络十倍的笑,腰也下意识地弯了弯,活脱脱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店小二的模样,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掌柜的精明:“客官您看我这记性!您这般人物,哪能是为了这点茶钱?想必是有要事想问小的吧?不瞒您说,小的在这嘉元城混了快二十年,从街头到巷尾,从三岁小儿到八十老叟,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街坊邻里都叫我‘嘉元百事通’!”

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睛却还忍不住往那锭银子上瞟,像是怕那银子长了腿跑了似的。

宁不凡收回按在银子上的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投向窗外,落在街对面那座气派的宅院上。那宅院朱门紧闭,门楣上挂着“李府”的匾额,看着倒也雅致,只是比起记忆里的墨府,总少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那我便问你,”宁不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街对面那座李府,以前是不是叫墨府?何时换的人家?”

孙二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带着些唏嘘:“客官您问这个啊……说起来,那李府确实是十几年前的墨府改的。唉,说起来也是造孽,当年墨家可是咱们嘉元城的医药世家,墨老夫人和墨家三姐妹都是出了名的善人,逢年过节就给街坊们舍米舍面,谁见了不竖个大拇指?可谁能想到,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宁不凡续了点水,继续说道:“那是十多年前的冬天,夜里头突然就来了一群戴面具的人,说是‘五色门’的,喊着奉命要剿除邪教,二话不说就冲进了墨府。那一夜啊,啧啧,惨叫声从府里传到街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谁听了不心惊肉跳?咱们这些街坊想去帮忙,可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家伙,凶得很,谁敢上前啊?”

孙二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墨府的大门敞着,里头……唉,别提了,满院子都是血,墨家上下几十口人,没一个活下来的。五色门的人说墨家是邪教余孽,抄了家杀了人就走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留下。”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后来还是咱们街坊邻居看着实在可怜,凑了些钱,请了几个胆大的,把墨家的人一个个抬出来,埋到了后山的乱葬岗。墨老爷生前待咱们不薄,总不能让他们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宁不凡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的温热也暖不了心底的寒意。十几年了,他终于听到了墨家惨案的细节,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五色门……原来那时就已是魔道的势力吗?当年墨彩环的父亲,就是因为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转向头顶的横梁,那里的唤魂铃被木梁挡着,只能看到一角幽光。

“我再问你,”宁不凡抬手指了指头顶,“你这酒楼梁上,为何挂了个铃铛?”

孙二狗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随即笑道:“客官您眼神真好!那铃铛还是当年埋墨家的人时,我在后山乱葬岗旁边捡到的。看着造型怪独特的,黑沉沉的,也不像金的银的,就觉得好玩,回来就挂在梁上了。说也奇怪,这铃铛平时不响,一刮大风就‘叮铃铃’地响,听着还挺安神的,夜里守店晚了,听着这铃声,倒也不那么怕了。”

他说得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却没注意到,宁不凡听到“后山乱葬岗捡到的”时,指尖猛地一颤。

那唤魂铃,当初墨彩环说是曲魂掩护她与七叔逃出来时在后山走散的。

宁不凡望着窗外,街对面的李府门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提着篮子往市集的方向去,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可谁又知道,这宅院底下,埋着多少冤魂?

他拿起桌上的十两纹银,递给孙二狗:“多谢掌柜告知这些事,这银子你收着。”

孙二狗连忙双手接过,掂量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客官您太客气了!您要是还有啥想问的,尽管开口,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宁不凡没再说话,只是重新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看来,这嘉元城,他不仅要多留几日,还得去那李府,好好探一探了。

宁不凡指尖摩挲着窗沿,目光落在穹顶那枚铃铛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怅然:“不瞒掌柜说,我早年曾在墨府做过几日学徒,虽时间不长,却总念着些旧情。方才见这铃铛,倒让我想起那时的日子……不知掌柜可否割爱,让我买下留作念想?”

说罢,他便要再从袖中掏银子。

“哎!客官您快别掏了!”孙二狗连忙摆手,脸上堆着诚惶诚恐的笑,“您先前打听消息,一出手就是十两纹银,已是天大的大方了,小的哪能再收您的钱?再说这铃铛,本就是当年在后山乱葬岗捡的,不值什么钱,您要是瞧着顺眼,拿去便是!也当是……给作为墨家的故人你留个念想了。”

他说着,眼圈微微发红,转身就冲楼下喊:“小三子!搬个木梯来!再端两碟刚出炉的桂花糕和杏仁酥上来!”

吩咐完刚转过身,孙二狗却猛地愣住——方才还坐在窗边的客人,竟已没了踪影。桌上空荡荡的,只留下那锭十两纹银,旁边还多了个巴掌大的白瓷瓶,瓶身光洁,看着就不是凡物。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望向房梁——那悬挂了十几年的唤魂铃,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原处竟贴着一张泛着淡淡金光的符箓,符文流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

“这……这是怎么回事?”孙二狗惊得后退半步,后背撞在栏杆上,差点摔下楼去。他正吓得魂飞魄散,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却不见人影,分明是那位客人的语调:

“此符有清心驱邪镇宅之效,切勿乱碰,否则自行消散。你心善,自有福报,瓶中是一枚益寿丹,算作对你妥善安葬墨家之人的谢礼。此事万万不可与他人提及,切记,切记。”

声音落下,再无动静。

孙二狗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像生锈的齿轮般缓缓转动过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白瓷瓶,又猛地瞟向房梁上那道泛着金光的符箓,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声道:“仙……仙师!多谢仙师恩典!小的记住了!一定守口如瓶!”

就在这时,一个尘封的记忆碎片突然撞进脑海——

十多年前,墨家三小姐墨彩环出阁那日,也是在这家酒楼,他还只是个端茶倒水的店小二。那天店里来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青衫少年,眉眼清俊,坐在的正是如今这位客官靠窗的位置,目光总往对面墨府瞟……

孙二狗猛地瞪大了眼睛,冷汗“唰”地从额头冒了出来。

是他!竟然是他!

当年的少年郎,与方才这位客官,分明是同一个人!可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从店小二熬成了掌柜,鬓角都添了细纹,对方却容颜未改,连眼神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真……真是仙人啊……”孙二狗倒吸一口凉气,再次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座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对着空气又重重磕了三个头,“仙师放心,小的就是烂了舌头,也绝不会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白瓷瓶揣进怀里,又抬头望了望梁上的符箓,只觉得那金光仿佛能照进人心底,驱散了所有阴翳。手心里的冷汗渐渐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庆幸——原来,自己竟与仙人有过这般缘分。

孙二狗磕完头,才敢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瓷瓶,入手温润,瓶身刻着极小的“益寿”二字。再看那锭银子,忽然觉得比起仙缘,这点银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他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纹银和瓷瓶收好,又对着梁上的符箓拜了三拜。

他望着空荡荡的二楼,心头还在砰砰直跳,忽然脑壳里“叮”地闪过一个念头——

遇仙了!自己这是真真切切遇着仙人了!

仙人方才就坐在这二楼靠窗的位置,喝了店里的茶,还取走了那枚铃铛……这不就是天大的缘分吗?

孙二狗眼睛越睁越亮,搓着双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拍大腿:“对啊!迎客楼,迎客楼,哪有遇仙楼好听!”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绝妙,当即冲楼下喊道:“小三子!快!把木匠张师傅给我请来!就说有要紧事,给酒楼换块新匾额!”

喊完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梁上的符箓,笑得合不拢嘴:“遇仙楼……从今往后,咱这楼就叫遇仙楼!沾沾仙师的灵气,保准生意更兴旺!”

他小心翼翼地退到楼梯口,走几步又回头望一眼那空座位,仿佛还能看到那位仙人静坐的身影。十多年容颜未改,挥手间取走铃铛、留下符箓丹药,这等手段,不是仙人是什么?

孙二狗心里头乐开了花,脚步轻快地往楼下走,满脑子都是新匾额挂上时的热闹景象——说不定,这遇仙楼的名字,还能引来更多福气呢。

而此时的宁不凡,早已揣着唤魂铃出了嘉元城。他回头望了一眼城中那抹隐约的符箓金光,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孙二狗心善,配得上这份福报。至于这铃铛,总算物归原主了。

夕阳把铁匠铺的影子拉得老长,“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渐渐缓了下来。宁不凡站在街角的阴影里,斗笠边缘压得很低,恰好遮住大半张脸,目光却牢牢锁在铺子里那个挥锤的身影上。

身形魁梧,臂膀上虬结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连额角渗出的汗珠滚落的弧度,都像极了当年那个憨厚的铁匠张铁。可宁不凡看得真切,那看似随意擦汗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锤柄时,带着一丝与凡俗铁匠绝不相干的灵力波动——不是张铁,是被御灵宗修士夺舍后的曲魂。

正思忖间,一对母子从身旁经过。妇人提着个布包,里面大概是刚买的菜,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忽然眼睛一亮,朝着铁匠铺大喊:“爹爹!”

声落,铺子里的“张铁”猛地停了动作,回头看来。见到那孩子,脸上瞬间褪去了打铁时的沉肃,竟露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他丢下铁锤,大步迎出来,正好接住扑进怀里的孩子,顺势将其高高举起,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妇人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张铁”放下孩子,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目光扫过铺内的伙计,扬声道:“今儿就到这儿,收工了。你们收拾利索也早点回,别耽搁了晚饭。”

伙计们应了声,开始收拾工具。“张铁”则牵着妇人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家三口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三道依偎的影子,竟透着寻常人家的温馨和睦。

宁不凡站在原地,缓缓将斗笠又往下拉了拉,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夺舍了张铁的肉身,却还维持着他的家庭,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还是这具肉身残留的记忆与情感,连夺舍的神魂都无法完全抹去?

他没再多看,转身便要隐入街角深处。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宁不凡脚步未停,却清晰地感知到,那个形似张铁的男子不知何时回过头,目光正落在他方才站立的转角处,那双看似憨厚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与这凡俗暮色格格不入的精芒,锐利如刀。

宁不凡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身影一晃,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的阴影里。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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