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城墙根,阴影里。缩着个人,那是拜音达里。
他浑身脏得发臭,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
只有眼睛,亮得吓人。
那是饿狼盯着猎物的光,狠,毒,
还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疯劲。
“明慧郡主……”,名字从他喉咙里滚出来。
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却又烫得能烧起来。
没人知道他这一路南下有多难。
为了活命,他偷过农户晾在院外的窝头,被人追着打瘸了腿;
为了填肚子,他跟野狗抢过馊水,被咬得胳膊上全是血印;
脚上的烂疮化脓生蛆,他就用火炭烫,疼得浑身发抖也没哼过一声。
疼算什么?
心里那团火,早把痛觉烧没了。
那是给辉发部报仇,是跟努尔哈赤不死不休的火,更是见明慧郡主的唯一指望。
“努尔哈赤……你等着!”
他磨着牙,牙根咬得发酸。
连做梦都在嚼这三个字,嚼得满肚子都是仇恨的苦味。
可怎么见郡主?
难如登天。
他试过凑进行宫附近。
刚靠近一条街,就被侍卫的眼神逼了回来。
那眼神,跟看路边的垃圾没两样,冷得能冻死人。
他蹲在茶楼外,听里面的人吹牛。
“郡主?那是文曲星跟武曲星一起下凡!”
“三岁?放屁!我看至少三十岁!老成精了才打得出天津大捷!”
“见郡主?你算老几?皇爷把人护得严严实实,苍蝇都飞不进去!”
每句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拜音达里心上。
希望一点点冷下去,可那点火苗,就是灭不了。
他像个幽灵,在天津卫的阴暗角落里窜。
城墙根、破庙、巷子口……只要有一丝可能见到郡主的地方,他都去过。
指甲抠进墙皮里,血珠渗出来,他没感觉。
“等……”
他对着冰冷的墙,低声说。
“老子能等!等一辈子!只要能见到郡主,只要能报仇!”
风刮过城墙,带着股寒意,可他眼里的光,更亮了。
天津卫的夜,
黑得像泼了墨。
一处隐秘宅院内,
纳兰不花在屋里踱来踱去,脚步又急又重,像头被困住的野兽。
“废物!全是废物!”
他低吼一声,额头上的青筋蹦得老高。桌上的茶杯被震得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银子撒出去多少?连个水响都没听见!明朝的官,比他妈河蚌还紧!想撬开条缝都难!”
副使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大人,要不……算了?硬闯行宫,那是送死啊!”
“算了?”
纳兰不花猛地转身,盯着副使,眼神能吃人。
“布扬古贝勒还在叶赫等回信!金台石贝勒也在盼消息!”
副使低下头。不敢吱声
“努尔哈赤的屠刀,都快架到咱们脖子上了!算了?你告诉我怎么算!”
他一拳捶在桌上,“哐当”一声,茶杯终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绝望像冰水,顺着脚脖子往上爬,浸透了骨头缝。
叶赫撑不了多久了,要是再得不到明慧郡主的支持,迟早要被努尔哈赤吞了。
就在这时——
窗外传来三声猫叫。
短促,清晰,不像是野猫的声音。
纳兰不花浑身一僵,猛地停下脚步。他屏住呼吸,悄悄摸向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月光下,一个黑影像张没有重量的纸片,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没等纳兰不花开口,黑影递过来一枚小小的蜡丸。
“谁?”
纳兰不花的声音发紧,手按在腰间的刀上,随时准备动手。
黑影没回答,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别问。郡主的话,在里面。”
说完,黑影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融入了窗外的黑暗里,快得像从没出现过。
纳兰不花盯着蜡丸,手有点抖。他赶紧捏碎蜡丸,里面卷着一小条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
【等】。
“等?”
副使凑过来看,一脸茫然:“等什么啊?咱们哪还有时间等?”
纳兰不花没说话,盯着那个“等”字,呼吸越来越粗重。
一开始的焦躁,慢慢退下去。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眼里的绝望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亮闪闪的光。
“等风来……等云聚……”
他捏紧纸条,指节泛白:“这个明慧郡主,根本不是在被动等消息!她在下一盘大棋!我们,就是她的棋子!”
副使愣了愣,看着纳兰不花的眼神,也慢慢亮了。
原来,不是没希望,是时候没到。
渤海湾,夜。
风吼得像野兽叫,浪头一个比一个高,拍在船板上,溅起的水花冰冷刺骨。
一艘破渔船,像片被狂风暴雨撕扯的枯叶,在浪里颠来颠去。
“砰!”
船底猛地撞上滩涂的沙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船身剧烈地晃了晃,才勉强停下来。
十几条黑影,从船上踉跄着跳下来。
他们个个瘦得脱了形,身上的衣服破得遮不住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脸上全是风霜和疲惫。
可他们的眼睛,没一点死气。
他们是辉发部最后的残火。
“噶里浑阿玛……这,这就是天津?”
年轻人阿木沙哈声音嘶哑,他扶着船身,才勉强站稳,眼里满是期待。
噶里浑走在最前面,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显得更狰狞。他用力点头,眼眶有点湿,声音沙哑却有力:“到了!咱们到天津了!贝勒……拜音达里贝勒,可能就在这里!”
这句话,像团火,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没人忘得了辉发城破的那天。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建州兵的刀光,族人的惨叫声,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他们护着部分族人,拼死杀出重围,像老鼠一样躲了一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次差点死在追杀里。
直到听到“明慧郡主大败建州”的消息。
那天,所有人都哭了。
那不是绝望的哭,是看到希望的哭。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为了来天津,他们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找到了这艘敢走夜路的破渔船,冒着船毁人亡的风险,横渡海峡。
现在,终于到了。
噶里浑抹了把脸,把眼泪擦掉,声音斩钉截铁:“找!现在就找!”
“分开找!把天津卫的每个角落都翻一遍!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贝勒!”
“辉发部,不能亡!”
最后五个字,他说得又重又狠,每个字都砸在所有人心里。
十几条黑影,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燃起了火。
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钻进天津卫的夜色里。
他们的眼睛,跟拜音达里一样,亮得吓人。
里面烧着不灭的仇恨,也烧着那点不肯熄灭的希望。
九路信使,九封密信。
像九把藏在暗处的尖刀,正刺向未来。
北路,荒原。
夜色里,一匹快马在狂奔。
老卒王骏伏在马背上,身体几乎跟马鞍贴在一起,风刮得他脸上生疼,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
“嗖嗖!”
箭矢从耳边飞过,带起的凉风让他头皮发麻。
身后,三名建州探马紧追不舍,像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操你娘的建州狗!”
王骏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猛地一勒缰绳!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就在这一瞬间——
王骏转身,右手端起手弩,手指扣下扳机!
“咻!咻!”
两支弩箭带着风声,精准地射向最前面的两名探马。
“噗!噗!”
血花在夜色里绽开,两名探马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栽落马下。
第三名探马红了眼,挥着弯刀,嚎叫着冲上来,刀光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王骏不闪不避,反而迎着刀光冲上去!
左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探马惨叫一声,手腕无力地垂下去。
王骏没停,右手的短刀像毒蛇出洞,“噗”的一声,精准地捅进对方的咽喉。
探马的眼睛瞪得溜圆,鲜血从嘴里涌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挡路者,死!”
王骏一脚踹开尸体,看都没看一眼,翻身跳上马背,继续打马狂奔。
怀里的密信,烫得像块火炭。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信必须送到!
东路,山林小道。
锦衣卫百户陈啸穿着商队的衣服,背着个包袱,看起来跟普通商人没两样。
可他身上的煞气,藏都藏不住。
“杀!”
一声暴喝,十几个“马匪”从路边的树林里冲出来,手里的刀挥得虎虎生风,直奔陈啸而来。
陈啸眼里没一点慌,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
“锵!”
绣春刀出鞘,寒光一闪。
陈啸的身形像鬼一样快,在“马匪”中间穿梭。
绣春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盆血雨。刀锋划过脖颈的冰冷触感,他太熟悉了。
“啊!”
“救命!”
惨叫声接连响起,“马匪”一个个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可就在这时,一个没被注意的“马匪”绕到陈啸背后,手里的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劈下去!
陈啸没察觉,还在跟前面的“马匪”缠斗。
“噗!”
一枚乌黑的铁蒺藜,突然从侧面的树林里射出来,精准无比地钉进那“马匪”的后脑勺!
“马匪”的动作瞬间僵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陈啸愣了一下,回头看过去。
树林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黑影对他微微点头,随即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郡主的人……”
陈啸心头一震,一股热流从胸口涌上来。
原来,郡主早就安排了人接应!
他握紧绣春刀,眼里的光更亮了,动作也更狠了。
“杀出去!”
一声暴喝,绣春刀再次出鞘,又一名“马匪”倒在刀下。
不止北路和东路。
每一路信使,都在跟死神赛跑。
有明枪暗箭,有陷阱埋伏,有建州兵的追杀,也有不明身份的刺客。
可每次到最危急的关头,总有神秘力量出手。
可能是一支突然射来的冷箭,可能是路上突然出现的陷阱,也可能是一场“意外”的混乱。
没人知道是谁帮了忙,但所有人都明白——
信,必须送到!
这是郡主的命令,也是改变辽东的希望!
悍将接令
广宁,赵率教的营帐。
“啪!”
赵率教把密信狠狠拍在桌上,声音像炸雷,震得营帐里的灯都晃了晃。
他虎目圆睁,盯着桌上的信,脸色铁青:“熊廷弼搞什么名堂!召我去天津?见一个三岁的郡主?!”
他拿起信,又看了一眼,越看越气:“还他妈‘建州终结者天团’?这是什么狗屁名字!当老子是来唱戏的?”
亲兵站在旁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声提醒:“将军,印信……印信是真的啊!而且天津大捷的消息,邸报上也写了……”
赵率教把信扔在桌上,又捡起来,盯着上面的印信看了半天。
印信是真的,没错。
那混不吝的措辞,那嚣张的气焰,倒不像是假的。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盯着信看了半晌,突然松开手,眼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妈的!不管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头盔,扣在头上:“若是真的,这可是干翻努尔哈赤老狗的机会!错过这个机会,老子能后悔一辈子!”
“备马!点亲兵!老子现在就去天津!”
亲兵愣了一下,赶紧应声:“是!”
山海关,杜松的校场。
杜松看完信,突然仰天大笑,声音洪亮,震得四野都能听见。
“哈哈哈!放他娘的狗屁!”
他把信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脸上满是不屑:“三岁娃娃也敢调兵遣将?当老子是三岁娃娃耍吗?”
副将赶紧把信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将军,您看这印信……是真的。而且天津那边,确实打了个大胜仗,杀了不少建州兵……”
杜松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夺过信,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像是要把信纸抠出个洞来。
“擅离防地,按律是死罪。”
他闷声说,手指摩挲着信纸,眼神复杂。
副将在旁边小声补充:“信上说,非常时,行非常法。要是出了问题,郡主和皇爷担着,不怪将军您。”
杜松沉默了。
他盯着信上的字,仿佛能透过信纸,看到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岁娃娃。
一个三岁娃娃,敢说出这种话,敢调遣边关将领,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真有底气。
他突然抬头,眼里凶光毕露:“好!老子就信她一回!”
“要是敢耍我,老子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直接把她的营帐掀了!”
“备马!去天津!”
辽东前线,麻贵刚带兵打退一波建州兵的骚扰。
他站在营寨里,一身风霜,花白的眉毛上还沾着血污。
信使捧着密信跑过来,递到他手里。
麻贵拆开信,慢慢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手指在微微颤抖。
“召九将,齐聚天津……”
他喃喃自语,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这小郡主,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胆魄。”
亲信站在旁边,小声问:“将军,去吗?擅离前线,风险太大了。”
麻贵抬头,望向赫图阿拉的方向,目光深邃。
那里,是努尔哈赤的老巢,也是边关将士们多年的心病。
“后生可畏啊……”
他轻轻吐出一句话,随即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去!为什么不去?”
“老子这把老骨头,也该动一动了!能有机会干翻努尔哈赤,就算冒点险,值了!”
皮岛,毛文龙正对着海图骂骂咧咧。
“努尔哈赤这老小子,又他娘的不安分!迟早老子带人端了他的老巢!”
信使走进来,呈上密信。
毛文龙漫不经心地拆开,扫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哈哈哈!好!好啊!”
他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明慧郡主?这脾气,对老子胃口!”
他指着信上的字,笑得更欢了:“‘疯将’?这名号老子喜欢!还有‘建州终结者天团’?算老子一个!”
他猛地跳起来,一把抓过旁边的铠甲:“来人!点兵!”
“老子现在就去天津拜码头!倒要看看,这小姑奶奶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不止赵率教、杜松、麻贵、毛文龙。
贺世贤、尤世功、刘綎、尤世威……
一道道密信,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边关悍将的面前。
有人惊疑,有人震撼,有人不屑,也有人热血沸腾。
反应各不相同。
但最后,九位杀伐决断的将军,都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备马,点兵,日夜兼程,奔赴天津!
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三岁郡主到底有什么本事。
但他们心里都有个感觉——
辽东的天,要变了。
一场以天津为中心,以那个三岁郡主为风暴眼的巨大旋涡,正在疯狂凝聚。
群狼,已经动了。
风暴,很快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