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愤怒。
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和作为帝王的尊严都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侮辱。
可他，偏偏又发作不得。
因为从头到尾，周正廉的奏章里没有一个字是在骂他，通篇都是在用华丽优美的辞藻赞美他，歌颂他。
他要是因为这个就治了周正廉的罪，那传出去岂不是说，他赢彻是个连好话都听不得的昏君？
最终，他只能把那本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后，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而更让他感到心烦意乱的，是朝堂上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歪风。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收到的奏章画风，都开始变得越来越诡异。
兵部的说军情，先用三千字论证了一下陛下您的神武与天命是如何让敌人闻风丧胆的。
工部的报预算，先用五千字歌颂了一下陛下您的仁政与德善是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的。
每一个都写得洋洋洒洒文采飞扬。
每一个都把他夸得像是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圣明伟大的君主。
但每一个一谈到具体的工作，就变得含糊其辞语焉不详。
整个朝堂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夸夸群，而他，就是那个被夸得头昏脑涨的群主。
赢彻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知道出问题了。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将目光锁定在了最近总是在朝堂上精神不济频繁告假的女丞相，苏念的身上。
他总觉得，这股歪风就是从她那里刮起来的，可他没有证据。
【宿主，目标人物赢彻已进入烦躁与多疑状态。】
【《为臣之道》】第一卷摸鱼篇已成功覆盖京城95%以上的官员。根据后台数据显示，近三日，整个朝廷的行政效率已下降了近70%。】
苏念正躺在自家丞相府的温泉池里，享受着侍女的按摩。
她因为体弱多病，已经向皇帝请了十天的长假。
【效率太低了。】她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看来，光靠摸鱼还不够。】
【必须给他们来点猛料。】
【001，把第二卷给我加急印刷出来。】
【指令确认。《为臣之道》第二卷pUA识别与反杀手册，已启动加急印刷。预计今晚可完成精准投放。】
…
赢彻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要杀鸡儆猴！
他要亲自下场，整顿这股不正之风！重新树立起一个无私奉献的榜样，来引导那些迷途的羔羊！
而他选中的那只鸡，哦不，是那个榜样，就是掌管着整个大周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周正廉。
周正廉是前朝老臣，出了名的清廉耿直。
据说他家里的饭桌上，常年都只有一盘青菜一碗豆腐。
穿的官袍都洗得发了白。
用这种人来当奉献的典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的早朝。
所有的大臣都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御座之上那位年轻的帝王，脸上虽然依旧挂着微笑，但眼神里却带着不掩饰的寒意。
果然，寒暄过后，赢彻开口了。
他先是将周正廉那本通篇都是废话的奏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然后，对着满朝文武声色俱厉地痛斥了一番如今官场上言之无物敷衍了事的歪风。
就在所有官员都战战兢兢，以为他要大开杀戒的时候，他的话锋却又突然一转，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周正廉。
他走下御座，亲自将周正廉扶了起来。
脸上的表情，也从暴怒切换到了痛心与关爱。
“周爱卿平身吧。”
“朕知道你是忠臣。”
“你那本奏章，朕看懂了。”
“你不是在敷衍朕。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朕啊！”
“你是用反讽的方式在提醒朕，如今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我等君臣应该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务实之上，而不是搞那些虚头巴脑‘文章！”
这番堪称颠倒黑白的解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
尤其是当事人周正廉，更是一脸的懵逼。
他……他当时，只是单纯地想摸个鱼而已啊……
然而，赢彻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他拉着周正廉的手，对着满朝文武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道德绑架。
“众爱卿，你们都看看！看看周尚书！”
“他为我大周操劳了一辈子，至今还穿着打了补丁的官袍！”
“他官居二品，却两袖清风，家无余财！”
“这才是我大周真正的脊梁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情真意切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朕决定了！”
“朕要重赏周爱卿！朕要让全天下的官员都向他学习！”
“学习他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私奉献精神！”
他将气氛烘托到了一个顶点，然后图穷匕见，转过头看着周正廉说道：
“周爱卿，朕知道你，还有一些祖上留下来的薄产。”
“如今国库紧张，边关的将士们还等着粮饷。你看……”
“你是否愿意将你的那份薄产也奉献出来？”
“为我大周，为天下的百姓，也为朕，分一分忧呢？”
这，就是他的杀招。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进行公开的逼捐！
他相信，在自己这番情理兼备的攻势下，在忠君爱国和无私奉献这两顶大帽子的压力下，周正廉这个老古董，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只要他带头捐了，那剩下的人，还好意思不跟着捐吗？
然而，赢彻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件事。
周正廉这个老古董，昨晚刚刚才通宵达旦地研读了那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天书。
《为臣之道》】第二卷，pUA识别与反杀手册！
在那本手册里，对于皇帝现在的这番操作，有着一针见血的定义：
【画饼pUA之三：树立典型，道德绑架。】
【核心逻辑：通过吹捧你的道德，来让你不得不为了维护自己的人设，而付出实质性的利益。】
【反杀技巧：顺杆而上，当庭哭穷，用道德来反杀道德！】
于是，在赢彻那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中，周正廉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尚书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他开始哭了。
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陛下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皇帝的大腿，开始了他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
“陛下，您是不知道，臣家里现在有多难啊！”
“臣为了响应您那节衣缩食共克时艰的号召，已经带着全家上下，喝了三个月的稀粥了啊！”
“臣那八十岁的老母前几天想吃口肉，臣都拿不出钱来啊！”
“臣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孙子，现在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啊！”
他一边哭，一边还从自己那打了补丁的袖口里掏出了一个硬邦邦的窝窝头。
“陛下您看！”
“这就是臣今天的早饭啊！”
“臣是饿着肚子来上朝的啊！”
“至于您说的那点薄产……”
他哭得，更伤心了。
“早就为了填补国库的亏空被臣给偷偷地当掉了啊！”
“陛下！臣有罪！臣对不起您啊！”
这番堪称炸裂的表演，让整个金銮殿都安静了。
赢彻呆呆地看着自己腿上那两条属于周正廉的鼻涕印，和他手中那个还散发着一股馊味的窝窝头。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剧本给他整不会了。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收场，底下那些同样熟读了反杀手册的官员们也立刻有样学样！
“扑通！扑通！”
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周大人说出了我等的心声啊！”
“陛下！臣家里也已经揭不开锅了啊！”
“陛下！求您看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您的内帑里拨一点救济款吧！”
“求陛下开恩啊！”
一场精心准备的逼捐大会，瞬间就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乞讨大会。
赢彻成了被穷亲戚围在中间讨要压岁钱的倒霉家长。
他看着底下那一张张哭得比谁都真诚的脸，再看看自己那因为修宫殿早已空空如也的内帑。
他第一次尝到了被自己画出去的大饼，给反过来噎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