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心相抵处的温暖金光已然消散，只留下一片虚无的灼热和灵魂被抽空后的剧烈嗡鸣。
顾白瘫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尘屑的地面上，每一次喘息都扯得五脏六腑针扎似的疼。强行引导那所谓的“源符”之力，几乎榨干了他刚刚被九幽还魂髓修复的身体，神魂像是被放在磨盘上来回碾过，意识涣散，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看向身旁。
妖姬依旧保持着半坐的姿势，背脊绷得笔直，像是还没从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违背她千年认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烟尘缓缓落定，勾勒出她僵硬的侧影。玄衣之上，暗金色的血渍依旧刺目，但之前那几乎要撕裂她的狂暴魔息，却奇异地平复了许多，虽然依旧混乱，却不再是毁灭前的癫狂。
她微微低着头，墨发散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的小腹气海处，那里是魔核所在。另一只手，则呆呆地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金光流淌时的虚幻触感。
【……平息了……】她的心声是一片巨大的、轰鸣过后的空白，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震颤，【……真的……平息了……】
【源符……没有摧毁魔核……反而……】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感觉，【……像是在……梳理？安抚？】
这认知过于惊世骇俗，几乎动摇了她根深蒂固的魔族观念，让她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处理，只能僵在原地，一遍遍回溯着灵台内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感受。
不是侵蚀，不是对抗，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包容与疏导。
怎么可能？
顾白看着她那副罕见呆滞的模样，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溢出一串低哑的咳嗽。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她。
妖姬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被强行拽回。她倏然抬头，视线慌乱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寝宫，最后定格在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顾白身上。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残余的痛苦、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丝飞快掠过、却被顾白精准捕捉到的……无措和慌乱。
【他……看到了……】心声猛地收紧，带上了惯有的防御性尖锐，【看到了本座最狼狈的样子！看到了魔核失控！看到了……】
看到了那不可能的、“源符”安抚魔核的一幕。
羞耻、恼怒，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被窥破秘密的恐慌，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茫然。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踉跄，却强行稳住。玄色袍袖一拂，试图扫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也扫去刚才那片刻的失态。脸上那脆弱的神情迅速褪去，重新凝结成惯有的冰冷面具，甚至比平时更加冷硬几分，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隔绝刚才发生的一切。
“看来你这容器，也不算全然无用。”她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平板冷硬，试图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相互依存，重新拉回到冰冷利用的轨道。
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和刻意避开他目光的视线，出卖了她。
顾白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没力气反驳，也没力气陪她演这出心照不宣的戏。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她强撑起来的气泡。
妖姬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被更深的恼怒覆盖。她像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惩罚显得无理取闹，感谢更是绝无可能。最终，她只能将一腔无处发泄的混乱情绪，迁怒于外。
她的目光扫过寝宫内遍布的裂痕和砸落的巨石，琉璃色的眸子瞬间结满寒冰，杀意重新凝聚。
【……该死的震荡……魔宫大阵受损……那些不安分的杂碎……】心声变得冷厉而充满戾气，【正好……本座需要见见血了……】
现实里，她最后瞥了顾白一眼，语气恢复成魔主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却莫名多了一丝仓促的意味：“老实待着，清理干净。”
说完，不等顾白有任何反应，她已猛地转身，玄衣卷起一阵冰冷的风，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脚步甚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虚浮，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那残留的、陌生的温暖气息灼伤。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将她与那片依旧弥漫着惊悸和未知的废墟再次隔绝。
顾白独自躺在冰冷的狼藉之中，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血沫子的浊气。
身体依旧疼痛虚弱，神魂依旧疲惫不堪。
但某种沉重的、冻结了太久的东西，似乎在刚才那金光流转、额心相抵的瞬间，悄然碎裂了一角。
她逃了。
又一次。
这一次，却不再是纯粹的仓皇。
那冰冷的命令之下，那刻意凝聚的杀意之后，藏着的，是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翻天覆地的震撼，和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顾白闭上眼睛，感受着脚踝上锁魂链那依旧冰冷的触感，以及体内那丝沉睡下去的、却已然不同的“源符”气息。
路还很长，遍布荆棘，危机四伏。
魔宫震荡，强敌环伺，魔核依旧不稳，源符仍是未知。苏婉清的阴影，人族与魔族的血仇，都如同悬顶之剑。
但。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尖抵着冰冷的地面。
裂痕已经凿开。
光，终于照了进来。
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
下一次……
他睁开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底疲惫深处，悄然燃起一点极微弱的、却执拗不灭的光。
下一次，他不会让她再这样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