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郑龙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胸膛起伏,瞪着林小乙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吴文沉默地站在一旁,推了推眼镜,眼神在赵雄、郑龙和林小乙之间微妙地移动。而林小乙,则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心里暗骂这该死的“运气”总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赵雄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挥挥手,语气带着压抑的烦躁:“都先下去。郑龙,核实王二狗身份行踪的事,你去办。吴文,卷宗再捋一遍。小乙…你也先回去待着。”
这无异于承认此次抓捕行动失败。郑龙狠狠一跺脚,剜了林小乙一眼,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吴文叹了口气,默默拿起卷宗走向里间。
林小乙如蒙大赦,赶紧溜出了刑房,只觉得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赵雄最后看他那一眼,平静无波,却比郑龙的怒视更让他心惊。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小乙刚踏进衙门,就被吴文叫住了。
“小乙,赵头让你来了就去书房找他。”
林小乙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应了声,走向赵雄单独处理公务的小书房。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赵雄低沉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只见赵雄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帘,背影显得有些凝重。桌上放着那几起窃书案的卷宗,还有那个用布包着的木楔子。
“赵头,您找我?”林小乙小声问道。
赵雄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底带着血丝,显然昨晚也没睡好。他没有提昨天抓捕失败的事,只是指了指桌上的卷宗。
“王二狗的身份核实了,确是王家沟人,进城不过五日,多数时间都在西市活动,城南的守城兵卒和几个巷口的更夫都证实,未曾见过他。不是他。”
林小乙低下头,不敢接话。
“线索又断了。”赵雄走到桌边,手指点着卷宗,“但我们不能停。李县令一早又派人来问进展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小乙身上:“你昨天说,觉得王二狗‘没那个胆子’,‘不像能偷到值钱书的样子’…”
林小乙心里一紧。
“…这话虽然糙,但理不糙。”赵雄话锋一转,居然认可了他的说法,“能如此精准下手,用上迷香工具,事后毫无痕迹的,绝非王二狗那种蠢贼。这贼人,心思缜密,而且,对目标极其了解。”
他拿起卷宗,递向林小乙:“准备一下,跟我再去一趟张秀才家。吴文和郑龙有别的事要办。这次,就我们两个去。”
林小乙愣愣地接过卷宗,脑子有点懵。单独带他去?这是更进一步的信任,还是更近距离的监视和考验?
雨中的城南小巷更显清寂。张秀才对于衙门再次来人显得有些麻木了,但还是客气地将赵雄和林小乙请进了书房。
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样子。
“赵捕头,可是有了线索?”张秀才带着一丝期待问道。
“尚无头绪,故此再来叨扰,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赵雄语气平和,目光却如同鹰隼般再次扫视整个书房。他检查得比上次更加仔细,甚至俯身查看地面砖缝。
林小乙照旧缩在角落,但这次赵雄没让他干站着。
“小乙,你也别愣着。”赵雄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眼力好吗?再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书本…还歪不歪?还有没有别的印子?”
压力再次给到林小乙。他知道,赵雄是在逼他,逼他再次展现那所谓的“运气”。
他只能装模作样地开始“观察”,目光游移,从门窗到书桌,再到书架。他的动作刻意显得有些笨拙和犹豫。
赵雄也不催他,只是自顾自地检查着,但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着林小乙。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张秀才在一旁看着,有些局促不安。
林小乙的目光一次次掠过书架。高逸的专业素养让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更多细节:书架不同隔断的落灰程度略有差异,某些特定位置的书脊磨损程度与书籍的新旧程度不符…这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些信息。
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来。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看似偶然的发现。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昨天发现书本微歪的那片区域附近。那里摆放的多是些厚重的经史子集。他假装被一本凸出的书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像是想把它推回去归整齐。
“咦?”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带着疑惑的声音,手指停在半空,仿佛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赵雄立刻转过头:“怎么?”
林小乙缩回手,脸上带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指着那一排书籍的下方、紧贴书架隔板的位置:“赵头…这里的灰…好像…好像有点不一样?”
赵雄大步走过来,俯身仔细看去。
只见书架隔板上普遍覆盖着一层均匀的薄灰。但在林小乙所指的那几本书籍下方,那层薄灰的边缘,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比旁边更“新”一点的痕迹。就像是不久前,有什么东西被从这里抽走,轻微地擦拭掉了下方原本的灰尘,而新的灰尘还没来得及完全覆盖上去。
这个发现极其细微,若非林小乙“恰好”伸手去碰书并且“恰好”低头看到,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哪里不一样?”张秀才也凑过来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赵雄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在那道细微的痕迹上轻轻抹过,然后抬起手指看了看。
指尖上沾染的灰尘,比从旁边抹来的似乎要浅淡那么一丝丝。
“这些书,”赵雄指着痕迹上方的那几部厚重典籍,问张秀才,“你近期可曾翻阅过?”
张秀才摇头:“这些都是案头必备的工具书,体积大,沉重,近期备考需用的程墨选本和精要注解都是单放在外侧方便取用的,这些大家伙已多月未曾挪动了。”
多月未曾挪动,灰尘应该均匀覆盖。那么这道新的痕迹…
赵雄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窗闩完好…但如果贼人不是从窗户进来的呢?或者,不只是从窗户?
他再次看向那道灰尘痕迹,又对比了一下旁边其他书籍下的灰尘。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贼人如此了解哪些书价值最高,能精准地在事主昏睡后短时间内找到并窃走…他是否可能,本就对书籍的摆放位置十分熟悉?甚至…他是否可能,在之前某个时候,就以正当理由进入过书房,近距离观察过?
那货郎踩点,或许只是确认事主行踪和外部环境。真正确定目标书籍具体位置的,可能另有其人!一个能光明正大接触书生和书籍的人!
“小乙。”赵雄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
“小的在。”
“你这次…”赵雄看着他,目光深邃,“又立了一功。”
林小乙连忙摆手,脸上又是那副惶恐侥幸的表情:“没有没有!小的就是看那书没摆齐,想推一下,随便瞎看的…是赵头您明察秋毫…”
赵雄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向张秀才,语气严肃:“张秀才,近些时日,除了熟识的同窗,可还有其他人来过你这书房?比如…交流学问的?送东西的?或者…借阅书籍的?”
张秀才被赵雄突然严肃的态度弄得有些紧张,努力回想:“交流学问…倒也常有…同窗之间互相借阅批注是常事…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前几日,确实有一位不太相熟的同窗,姓陈,名秀,他来借阅过一本《十三经注疏》,正是放在那一排的!”他指向那出现灰尘痕迹的书架位置!
陈秀!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了!林小乙昨天从刘秀才那里听到的名字!
赵雄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他借阅了多久?何时归还的?归还时可有异状?”
“借了大概…两三曰?归还时并无异状,只是书似乎更旧了些…当时也未多想…”张秀才回忆道。
赵雄不再多问,对张秀才拱手道:“多谢秀才,或许有线索了。今日之事,还请暂勿对外人言。”
说完,他看了一眼林小乙,沉声道:“我们走。”
走出张家,雨还在下。赵雄的脚步很快,林小乙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陈秀…”赵雄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看来,得好好拜会一下这位‘同窗’了。”
他看了一眼身旁努力跟上、显得有些狼狈的林小乙,语气莫名:“小乙,你的‘运气’,这次好像又指向了一个很有趣的方向。”
林小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总算又把线索“侥幸”地引到了关键处。
“都…都是赵头您教导有方…”他喘着气,卑微地回应。
赵雄不再说话,大步向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案子,终于撕开了一个新的口子。而这个屡建“奇功”的小捕快,在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