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的清晨，总带着一种黏腻湿冷的意味。深秋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灰白的薄纱，笼罩着青石板路、低矮的屋檐，以及县衙门口那两只呲牙咧嘴、石皮剥落大半的石狮子。
林小乙缩着脖子，尽量将自己单薄的身子裹在明显宽大了一号的靛蓝色号衣里。寒意无孔不入，钻过粗布的缝隙，刺得他骨头缝都发酸。他怀里抱着一柄比他还高的毛了边的破旧扫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衙门口台阶上的落叶和夜来的积尘。动作慢吞吞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睡醒似的慵懒，更像是在敷衍了事。
事实上，这具十六岁身体的灵魂，早已换成了来自现代的老刑警高逸。此刻的高逸，内心正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焦躁感填满。想他堂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手下精兵强将，经手的无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要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在这古旧的县衙门口，像个受气包一样扫叶子？
“动作快点！没吃饭吗？挡着爷的道了！”一声粗鲁的呵斥伴随着一股力道从身后传来。
高逸——或者说林小乙——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他慌忙稳住身形，回头一看，是捕快王老五。王老五打着哈欠，眼角还糊着眼屎，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但欺负起人来却精神头十足。
“对不住，王叔，我这就扫开。”林小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刻意模仿的原身那种怯懦。他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用力挥动扫帚，扬起一片灰尘。
“哼，晦气。”王老五撇撇嘴，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迈着八字步晃进了衙门，嘴里还嘟囔着，“也不知道赵头怎么想的，非留着这么个废物点心，除了吃干饭还能干啥……”
这样的话，林小乙听得多了。自他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顶替因公殉职的父亲穿上这身号衣以来，类似的嘲讽和刁难就没断过。原主性子懦弱自卑，只会逆来顺受。而高逸则不同，他内心窝着一团火，那属于神探的骄傲和理性无时无刻不在咆哮，却又被死死摁在这具瘦弱卑微的皮囊之下。
他只能忍。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在这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暴露自己的异常，无异于自杀。他必须完美地扮演好“林小乙”——一个胆小、笨拙、毫无存在感的小学徒捕快。
扫完地，他跟着其他几个杂役一起吃了早饭——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馍馍。吃饭时，没人愿意跟他坐一桌，他独自缩在角落，飞快地吞咽着，感受着那点可怜的热量勉强驱散一些寒意。
刚放下碗筷，院子里就传来了捕头赵雄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他妈给我精神点！手里没活的，都到堂前候着！”
林小乙心里一紧，赶紧小跑着过去，混在七八个捕快末尾，垂手站好。
赵雄年近四十，身材高大壮实，古铜色的面庞上刻着风霜和疲惫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他扫视了一圈手下，目光在林小乙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移开。
“刚刚接到报案，”赵雄声音沉肃，“城南苏府出了桩奇案，说是……闹了鬼祟，为苏老夫人祝寿准备的百两雪花纹银，在灶房里不翼而飞！”
“百两纹银？”人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这可是一笔巨款，足够平安县一个普通家庭舒舒服服过上十几年了。
“鬼祟？赵头，这光天化日的……”一等捕快郑龙拧着浓眉问道。他身材魁梧，是衙里武力最强的，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屁的鬼祟！”赵雄啐了一口，“苏府那帮蠢材自己吓自己！库房门锁得好好的，窗棂也没撬痕，偏偏灶台上留下个湿漉漉的怪脚印，非说是灶王爷显灵，把银子收走了！一帮没卵子的货色！”
话虽如此，但赵雄眉宇间的凝重却丝毫未减。越是看似不可能的案子，往往越是棘手。而且，丢失百两寿银，苦主又是县里有头有脸的苏家，这压力瞬间就顶到了他的脑门上。
果然，不等他吩咐，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就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冲着赵雄就作揖：“赵捕头！赵捕头您可要快些啊！我家老爷急得不行，老夫人也受了惊吓，这……这要是找不回来，冲撞了寿辰，可如何是好！县令大人那边也已经知晓了，发了话，限期三日，务必破案追回赃银啊！”
那管家语速极快，额上全是汗珠，眼神里满是惊惶，仿佛身后真有鬼追着似的。
赵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县令李大人发话限期，这意味着一旦超期，板子肯定要结结实实落在他这个捕头身上。
“行了，知道了！”赵雄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这就带人过去。你先回去，保护好现场，谁也不准再进那灶房！”
管家连声应着，又作了个揖，这才脚步虚浮地跑了。
赵雄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手下，开始点将：“郑龙，吴文，你们两个跟我去苏府勘验现场。王老五，你带两个人，去苏府周边摸摸底，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或者可疑的人晃荡。”
被点到名的纷纷挺直腰板应声。郑龙摩拳擦掌，吴文则面色沉静地开始检查身上携带的皮尺、笔录等物。王老五也吆喝着点了两个平时跟他厮混的三等捕快。
林小乙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里却像有猫爪在挠。现场勘验！鬼灶窃银！锁闭空间失踪！高逸的职业本能瞬间被点燃，无数现代刑侦的术语和逻辑链条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现场痕迹分析、密室构造、嫌疑人侧写、动机研判……他太渴望去现场看看了，哪怕只是看一眼，那种抽丝剥茧、追寻真相的诱惑，几乎要冲破他谨慎的伪装。
但他知道，这种核心现场的勘验，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这个最末等的、专门负责打杂和背锅的小捕快。
果然，赵雄安排完，大手一挥：“其余人留守，该干嘛干嘛！”说完，抬脚就往外走。郑龙、吴文立刻跟上。
林小乙内心一阵失望，却也不敢表露分毫。
就在这时，已经走出几步的赵雄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几乎要缩进墙缝里的林小乙身上。
“林小乙！”赵雄吼了一嗓子。
“啊？在！赵头！”林小乙吓得一哆嗦，差点跳起来，慌忙应声，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惶恐。这副样子，引得王老五几人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赵雄看着他那副怂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其亡父的歉疚。他粗声粗气地道：“你也别闲着了！跟着一起去！到了苏府，在外面帮着维持一下，别让那些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靠近！机灵点，别他妈再毛手毛脚坏事！”
虽然只是最外围的杂活，但终究是能去现场了！高逸内心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填满，但表面上，林小乙却像是接到了什么苦差事，脸垮了下来，喏喏地应了声：“……是，赵头。”
他赶紧小跑着跟上队伍，因为跑得急，宽大的号衣下摆差点把他绊倒，又引来王老五一声不屑的冷哼。
一行人快步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清晨的雾气散了些，但苏府所在的城南区域，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氛笼罩着。越靠近苏府，街边窃窃私语的人就越多，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苏家得罪灶神”、“银子被鬼神收走”的离奇传闻，绘声绘色，仿佛人人都亲眼所见。
到了苏府朱漆大门前，只见门口早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恐惧、兴奋和好奇。管家正带着几个家丁，焦头烂额地拦着人群，不让他们靠近。
“让开！都让开！官差办案，闲人退避！”郑龙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赵雄面无表情，率先迈过门槛。吴文紧随其后，仔细地观察着大门和周围环境。
林小乙被留在门外，和另一个留守的捕快一起，协助家丁拦阻试图往前挤的百姓。他被挤得东倒西歪，号衣都被扯歪了，只能努力地张开手臂，徒劳地喊着：“退后……大家退后……”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显得无比微弱。
透过人群的缝隙，他勉强能看到赵雄等人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朝着后厨的方向而去。那扇通往谜案现场的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高逸的心，却早已跟着飞了进去。那湿漉漉的怪脚印，那锁闭的库房，如同最诱人的谜题，在向他发出无声的挑战。而他，却只能被困在这具卑微的躯壳里，被困在这喧嚣的人群之外，扮演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笑的看门角色。
寒意似乎更重了，不仅来自天气，更源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