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的身影,带着一丝释然与决绝,消失在龙蛇集那茫茫的风沙之中时,苏文渊知道,自己在这片无法无天的失落之地,所有的因果,也已尽数了结。
他没有再作停留,与方昭云等人汇合之后,便立刻启程,返回了那座充斥着铁血与肃杀之气的朔方城。
……
镇北军,中军帅帐。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
气氛不再有之前的悲伤与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期盼与紧张的肃穆。
寻龙小队所有的核心成员,此刻正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亲自守在内帐的帘布之外,禁止任何人靠近。
帐内,卫燎原与苏文渊都屏息凝神地,围在那张由千年养魂木打造的大床旁。卫帅那张一向粗犷的面容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正盘膝坐于床头,双目紧闭,身上散发着如同渊海般浩瀚气息的白发老者身上。
正是苏文渊的师祖,那位来自白鹿书院的亚圣。
此刻,他的双手正一上一下,虚按在简随云的头顶百会穴与胸口膻中穴之上。两股无比精纯,却又属性截然不同的力量,正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
一股,是充满无尽生机的柔和白光。这股白光正是那还魂草的药力所化,正在不断地滋养、修补着简随云早已濒临破碎的神魂。
另一股,则是文心琉璃的灵韵所化的一道散发着神韵的七彩霞光。此刻,仿佛最高明的工匠般,将那些破碎的文胆碎片,一点一点地重新粘合、重塑。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也极其精细的过程。
即便是以亚圣之尊,老者的额头上,也渐渐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整个帅帐之内,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每个人那因为紧张而加剧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缕七彩霞光,彻底融入简随云的眉心之后。
老者才缓缓地收回了双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浊气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道白色的气柱,缓缓上升,然后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原本还算红润的脸色,像是被抽走了血色一般,变得异常苍白。长时间在弟子生死间,一点点缝合、搭建,这种精密的操作,其心力和文气消耗,即便是第六境强者,也吃不消。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床上那个弟子身上时,所有的疲惫都在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简随云的眉宇之间,那股曾经萦绕不去的死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磅礴文气。
这股文气虽然还很微弱,但却如同一股清泉,在弟子的身体里缓缓流淌,滋养着他的每一个细胞。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了,这段时间总算大功告成。”他轻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
床上那个沉睡了近两个月的男人,那双紧闭的眼眸,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老师……”
苏文渊的心,猛地揪紧了!
在所有人,充满了期盼与激动的目光注视之下。
简随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渐渐地恢复了清明与深邃。
他的目光,缓缓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床边那须发皆白,一脸欣慰的恩师时,他的眼中闪过愧疚之色。
“老师……”他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
“你这逆徒,还记得我这个老师。”老者上前一步,扶住了简随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老师说的哪里话,是我这次鲁莽了。”简随云慢慢站起了身子,随着他的苏醒,体内文气开始运转,自主修复起了那些受损的经脉。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帐内那个高大如山岳的独臂身影之上。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充满了歉意的苦笑。
“卫兄……”
又看到卫帅边上那个同样眼眶泛红,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年轻弟子时,他的眼中满是欣喜。
“文渊……”
……
一个时辰后。
帅帐之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简随云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袍,虽然气息尚有些虚浮,但那股属于大儒的温润与风采,却已恢复了七八成。
他与自己的恩师、挚友、以及最得意的弟子,围坐在一张小小的茶几旁,气氛温馨而又融洽。
“你这痴儿。”老者看着自己这位,差点就阴阳两隔的弟子,依旧是忍不住数落道,“老夫早就与你说过,那李斯逆徒的狼子野心,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却偏不信,总念着那点同门之谊。若非文渊这孩子,不畏生死,为你寻来神药。你……”
“老师教训的是。”简随云苦笑着,端起茶杯,对着自己的恩师,郑重地敬了一下,“是弟子着相了。”
他又看向苏文渊,眼中充满了欣慰:“文渊,哈哈,老师没白收你……”
“老师,您这便见外了。”苏文渊连忙打断了他,“您为我遮风挡雨,弟子为您求药续命,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哈哈哈!好一个天经地义。”一旁的卫燎原,放声大笑,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气氛,“我说老简,你这回可是因祸得福了。不仅收了这么一个宝贝徒弟,自己那颗文胆在还魂草与文心琉璃的重塑之下,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已经触摸到了……亚圣的门槛了吧?”
简随云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精光。他仔细地内视了一番,随即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喜。
“确实如此。”他点了点头,“破而后立,或许这便是我的……道吧。”
“好了。”老者站起了身,他看着帐外那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缓缓说道,“既然随云你已无大碍,那老夫,也该走了。”
“老师,您这就要走?”简随云连忙起身。
“嗯。”老者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老夫此次,来此边境,本就违反了规则。再加上强行出手,干预万魂窟之事,已然是触动了某些早已定下的规矩。如今边境之上,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老夫若再久留,恐怕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看着简随云,又看了一眼苏文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了。”
“你这逆徒,好好感悟文心琉璃的规则和神韵,自己的道怎么走,想好以后再出去瞎转悠。”
“还有,教好我的好徒孙,徒孙的事情来京城以后再深究,放心,天塌不下来。”
“切记,凡事三思,谋定而后动。”
说完,他便再无半分停留,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帅帐之内。
来时,雷霆万钧。
去时,无声无息。
这便是亚圣之能。
……
送走了师祖,帅帐之内,便只剩下了简随云师徒二人,以及那位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卫燎原。
“文渊,”简随云看着自己这位,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已成长到让他都感到惊艳的弟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看到你成长到今天,为师很欣慰。想必你已对李斯已经有了几分了解了。”
他知道,苏文渊的心中,必然对李斯之事,充满了疑惑。
苏文渊没有说话,静静地为老师,斟上了一杯热茶。
简随云端起茶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茶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缓缓地讲述起了一段早已被尘封的往事。
“我与李斯,自小便一同在恩师座下,修习儒道。”
“他是真正的天才。”简随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至今仍无法释怀的复杂,“无论何种经义,何种典籍,他皆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其才情之高,甚至连恩师都自叹弗如,称其为‘白鹿书院五百年来第一人’。”
“而我,则天资愚钝,只能靠着日复一日的苦读,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那时候的我们,是最好的师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曾一同,在书院的观星台上,对月畅饮,立下‘为天下生民立命’的宏愿。”
“也曾一同为了一个义理的辩论,而争得面红耳赤,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我以为,我会永远追随着师兄的脚步这样下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一年,恩师即将卸任院长之位,游历天下。按照惯例,院长之位,当由大师兄李斯接任。”
“可就在传承大典的前一夜。”
“他,找到了我。”
“他对我说,他发现了一条,能让儒道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超越道门与武道,成为天下第一显学的捷径。”
“那便是……”
简随云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干涩。
“……以法家霸道之术为骨,融合异族血祭之法为用,强行掠夺他人之文气与感悟,来壮大己身!”
“他说,儒家之道,太过温吞,太过迂腐。与其耗费百年,去教化一个冥顽不灵的凡人。不如直接将其炼化,化为自己更进一步的资粮。”
“他说,这才是真正的王道。”
“我与他辩斥,劝他放弃这种邪念。”
“谁知他已然在这条路上偷偷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实验,百般劝说已经回不去了。”
“我将此事,告知了恩师。恩师雷霆震怒,当场便废去了他的修为,将他逐出了师门。”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却不想……”
简随云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他不仅没死,还走得……更远了。”
“远到,彻底地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他背叛的,不仅仅是师门。”
“他背叛的是,整个儒道,乃至……”
“……整个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