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汁,缓缓地浸染了整个龙蛇集。
白日里的喧嚣与嘈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也更加暗流涌动的诡秘。
一盏盏,用不知名兽油点燃的灯笼,在街道两侧奇形怪状的建筑上,亮起了昏黄而又摇曳的光。将那些在夜色中游荡的身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一般,忽长忽短。
醉龙巢酒馆之内,传出了比白日里还要狂放数倍的喧嚣与嘶吼。仿佛那里成为了这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吸引着无数渴望着放纵与刺激的飞蛾前去扑火。
而与那里的灯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位于城镇东侧,那一片早已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石塔群。
这里是龙蛇集最荒凉,也最无人问津的角落。
残破的塔身,在冰冷的月光之下,投射出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狰狞的阴影。
夜风穿过塔身上,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发出“呜呜”的、如同怨魂哭泣般的凄厉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在那最高的一座石塔顶端。
两道身影,正迎着那足以将寻常人吹得站立不稳的凛冽罡风,相对而立。
正是苏文渊与那位在白日里,神秘莫测的墨家老人。
“你,来了。”
老人背对着苏文渊,佝偻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显得愈发的孤寂与萧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中气。
“前辈相邀,晚辈不敢不来。”
苏文渊对着他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带任何人来。
他猜测和这位老者的谈话,或许会涉及到一些,足以让整个北境都为之震动的秘密。
而他更相信,一个心中还存有兼爱之火的墨者,绝不会对他这样一个同样怀揣着墨家理念的后辈,痛下杀手。
这是一种基于同道中人的信任。
老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没有再刻意去掩饰自己的气息。
苏文渊这才清晰地在他的心眼之中看到。
眼前这个看似行将木的老人,其体内竟蕴藏着一股如同休眠火山般,庞大而又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磅礴气血!
那股力量的凝练程度,虽然不及卫帅那般霸道绝伦。
但其精纯与厚重,却早已远远超越了方昭云这样的神力境强者。
这分明是一位修为至少已经达到了神力境大圆满,甚至半只脚都已踏入了更高层次的绝顶高手。
而更让苏文渊感到震惊的,是在这股强大的武道修为之外。
他还从老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超越其武道修为,充满了逻辑与秩序之美的精神力量。
那是墨家机关师,在常年与那些精密到了极致的机关零件打交道的过程中,所淬炼出的独有的匠心。
工武双修。
眼前这个老人,绝对是苏文渊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见过的最特殊,也最深不可测的强者之一。
“好眼力。”老人仿佛看穿了苏文渊心中的想法,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赞许,“能一眼便看穿老夫的底细。你这后生果然不简单。”
“晚辈这点微末道行,在前辈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苏文渊不卑不亢地说道。
“哼,少跟老夫来这套。”老人冷哼一声,“儒家那套虚伪的说辞,老夫听得多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般,直刺苏文渊的内心。
“说吧,小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懂得早已失传了的上古墨家规矩之法?”
“你来这龙蛇集,又所为何事?”
一连三个问题,如同三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文渊的心头!
苏文渊知道,在这样的前辈面前,说任何谎言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没有丝毫的隐瞒,也没有任何的矫饰。他在心中迅速做出了权衡,隐去了自己与镇北军的关系,以及老师的身份,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救治家中重伤长辈,而前来北境寻药,偶得奇遇的年轻游侠。
“晚辈苏渊,一介散修。”他平静地迎向老人那充满了审视的目光,缓缓地将自己编织好的身份,坦然地说了出来。
“家师早年遭奸人暗算,身受重创,神魂受损,至今昏迷不醒。晚辈听闻这北境之外的万魂窟中,或有能治愈神魂的奇药还魂草,故而冒险前来,寻求一线生机。”
“至于墨家之术……”他诚恳地说道,“晚辈于古籍之中,偶得上古墨家传承,心向往之。今日在龙蛇集偶遇前辈,察觉到前辈身上那独属于墨者的道韵,一时情不自禁,故而上前结交。”
“晚辈此行别无他求。”
“只希望能从前辈这里,得到一些关于万魂窟的真实情报。”
“若前辈能施以援手。苏渊感激不尽。日后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说完他对着老人,再次深深一揖。
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却又诚恳至极,充满了君子坦荡荡的磊落。
老人静静地听着。
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
直到苏文渊说完。
他才缓缓地开口,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既已得了上古墨家的传承。”
“那你可知,我墨家为何会由当年的显学,沦落到今日这般依附于皇权,看似风光,实则早已失了筋骨的地步?”
苏文渊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他也曾在脑海中,思考过无数遍。
他结合着两世的知识,缓缓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晚辈以为。其一,在于非攻。墨家虽掌握着天下间最顶尖的杀伐利器,却,被非攻的教条束缚住了手脚。空有屠龙之术,却无执剑之心。”
“其二,在于节用。墨家太过强调实用,而忽略了人性的贪婪。这使得墨家难以得到那些掌握着天下资源的王公贵族的支持。”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在于传承。”
“墨家太过理想化。它要求每一位弟子都成为赴汤蹈蹈,死不旋踵的圣人。这使得它的传承太过艰难。一旦钜子出现断层,整个学派便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危机。”
“好!好!好!”
还不等苏文渊说完。
那老人竟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欣赏。
“说得好啊。说得太好了!”
他看着苏文渊那双亮的吓人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名为知己的光芒。
“小子,你比京城里那个只知道抱着祖宗规矩不放,一心只想当皇家工匠的当代钜子,要看得透彻百倍。”
他的话语之中,充满了对当代墨家钜子理念上的不认同。
苏文渊的心中猛地一震!
他此刻隐隐地猜到了眼前这位老人的身份。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老人看着苏文渊那震惊的眼神,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足以让整个墨家都为之震动的话。
“没错。”
“老夫,莫凡。”
“乃是上代墨家钜子座下大弟子。”
“也是当今钜子,莫山海的亲师兄!”
苏文渊彻底呆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眼前这个看起来落魄不堪的老人,竟会有着如此惊世骇俗的身份。
他更想不到。
在当今墨家那看似一片繁荣的表象之下,竟还隐藏着如此深刻的理念之争。
“前辈……”
“不必用那种眼神看着老夫。”莫凡摆了摆手,那张布满了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充满了讽刺的笑容,“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他莫山海想走的是一条,将墨家彻底绑在皇家战车之上,寻求安稳与荣耀的阳关道。”
“而老夫想走的却是一条,能让墨家的机关之术,真正地为天下万民所用,能让这世间再无冻馁之患的独木桥。”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理想主义光芒。
“只可惜……我的道,在他们看来是离经叛道,是痴心妄想。”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理念不合,多说无益。于是我便自己走了出来。来这片无法无天的土地上,寻找我自己的……道。”
“也罢。”
他收起了那一闪而逝的悲愤,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苏文渊。
“小子,你是个有趣的人。”
“虽然只是个散修,却身怀我墨家的传承之秘,且见识不凡。”
“冲你刚才那番话,老夫今日便破例,与你多说几句。”
他看着苏文渊,用一种极其凝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想找的还魂草,万魂窟里确实有。”
“但是……”
“那地方,你去不了。”
“至少现在的你去不了。”
“因为那里早已被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