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名单?”
观澜阁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与唐家大管事们如出一辙的……困惑与不解。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
比如苏文渊会要求唐家动用财力,去收买一些有名的文人为他造势。
再比如要求唐家利用人脉,去打探州试更深层次的秘密。
甚至为他寻来什么珍稀的文宝,以对抗郑玄的“清源笔”。
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苏文渊提出的,竟然是这样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
最好的纸?
孩童的名单?
这……与即将到来的“论道”和“州试”,有任何关系吗?
“苏……苏公子,”唐万金迟疑地开口问道,“您要这些……是为何故?”
苏文渊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
“唐家主,容我卖了个关子,明日此时,便知分晓。”
……
第二天,傍晚。
唐家别院,那片最开阔的草坪之上。
数百名唐家最手巧的工匠,以及近千名来自州城各个阶层家庭的三岁到八岁的孩童,都被聚集到了这里。
孩子们大多还有些怯生生的,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富丽堂皇的环境,以及那个站在最前方,正温和地对着他们微笑的大哥哥。
而那些工匠们,则更是满心的疑惑。
他们的面前,堆放着小山一般高的,唐家压箱底的宝贝——“云母纸”。
这种纸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迎着光甚至能看到其表面,有淡淡的七彩光晕流转,美丽到了极点。平日里便是用来给州牧大人写奏章,都嫌奢侈。
可今日,家主却下令让他们用这种最顶级的纸,来……糊灯笼?
没错,就是糊灯笼。
在苏文渊的亲自指导下,工匠们将坚韧的竹篾扎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如同倒扣水缸般的框架。
然后再将那珍贵的“云母纸”,小心翼翼地糊在框架之上,只在底部留出一个开口。
灯笼的底部则用细铁丝,固定着一个小小的碟子,碟子里放着一块浸满了油脂的棉布。
一种,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的,造型奇特的……巨型灯笼,便在所有人的手中渐渐成型了。
“苏先生,这……这到底是什么啊?”唐万金看着眼前这些巨大的“纸罩子”,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苏文渊笑了笑,依旧没有解释。
他走到了那些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孩子们面前。
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分给了他们。
然后他用一种充满了童趣与诱惑的语气,对他们说道:
“小朋友们,想不想把你们的心愿,告诉天上的神仙啊?”
“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好!”苏文渊指了指那些,已经制作完成的巨型灯笼,“那现在,你们每个人都来领一支笔,在这个大大的灯笼上,写下或者画下,你们心里最大的愿望!”
“可以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道。
“当然可以!”苏文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无论是想要一个新的风筝,还是希望爹娘身体健康,都可以写上去!”
孩子们闻言,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他们争先恐后地领来了笔墨,在家长的帮助下,歪歪扭扭地将自己那最纯粹、最天真的心愿,写在了那些巨大的“云母纸”灯笼之上。
“我想要一个会飞的竹蜻蜓。”
“我希望爹爹的病,快点好起来。”
“我希望,明年,不要再有洪水了。”
“我希望,能天天吃到,娘做的桂花糕。”
……
一个个,最简单,也最质朴的愿望,渐渐地布满了数百个巨型灯笼的表面。
唐月瑶站在苏文渊身旁,看着这番景象,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低声问道:“苏公子,你这……究竟是何意?难道只是来取悦百姓吗?”
苏文渊看着她,神秘地笑了笑。
“唐小姐,”他反问道,“你觉得,郑家大儒为何强大?”
唐月瑶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因为他的‘道’,已深入人心。他的‘规矩’符合儒家传统思想,在北方士林便是‘天理’。”
“不错。”苏文渊点了点头,“所以我要破他的局,就不能再跟他去讲‘道理’。因为无论我的道理,有多么新颖,在百姓眼中终究比不过郑家八百年积累下来的‘圣人之言’。”
“那……”
“所以我不讲道理。”苏文渊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只讲……希望。”
他指了指那些,正在灯笼旁认真地写着、画着自己心愿的孩子们。
“郑家大儒的《劝学篇》,告诉世人,要‘修心’,要‘守礼’,要安于现状,要敬畏规矩。”
“这没有错。”
“但这是写给那些已经吃饱了饭,读过了书的‘士’看的。”
“而我要做的,是告诉那些还在为生计而奔波,还在为未来而迷茫的‘民’——”
“你们可以有梦想。”
“你们的愿望,无论多么渺小,都值被看见,被尊重。”
“我要用这满城的灯火,去点燃他们心中,那颗早已被生活磨灭的,名为希望的火种。”
“当所有人的心中,都重新燃起了对美好未来的渴望时,唐小姐,你觉得……”
苏文渊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他们还会安于,那个让他们安分守己的规矩吗?”
唐月瑶的心,猛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骇然地看着苏文渊,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让她都感到心悸的……可怕魅力!
他根本就不是在破局!
他是在……攻心!
攻这天下,所有不甘于平凡的……凡心!
……
夜幕降临了。
苏文渊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深吸一口气。
他对着唐万金点了点头。
唐万金立刻会意,对着早已准备好的唐家护卫,沉声下令:
“点火!”
一声令下!
数百名护卫同时点燃了那些灯笼底部,浸满了油脂的棉布!
火焰,熊熊燃烧!
灯笼之内,空气被迅速地加热!
在所有人,那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目光中。
那数百个承载着孩童们最纯真心愿的巨型灯笼,竟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地颤抖着,然后……
一飞冲天!
“哇——!”
孩子们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惊喜的尖叫!
只见那数百盏明亮的“孔明灯”,如同数百颗璀璨的星辰,从唐家别院缓缓升起,带着那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愿望,飘向了北安州州城那深蓝色的夜空!
那景象,是如此的梦幻,如此的……壮丽!
……
这一夜,整个北安州州城都为之……无眠!
无数的百姓,从家中走出,仰头看着那片被无数盏“许愿灯”,点亮了的夜空,脸上写满了震撼与……虔诚。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
也从未想过,原来“许愿”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浪漫到了极致的方式。
“快看!那上面有字!”
有眼尖的人,大声喊道。
“是……是孩子们的心愿!”
“天呐……‘希望爹爹的病快点好’……是谁家的孩子,如此孝顺……”
“你们看那个!‘希望不要再有洪水了’……”
一时间整个州城,都陷入了一种温暖而又感动的氛围之中。
人们不再去讨论什么“道统之争”,也不再去争辩什么“论迹论心”。
他们的心中,只剩下那片被温暖灯火照亮了的夜空。
以及那一个个,最质朴,也最能触动人心的……人间心愿。
……
郑家府邸。
书房之内,一片寂静。
郑玄同样站在窗前,仰头看着那片,被无数盏“孔明灯”,点缀得如同白昼的夜空。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惊叹!
他没有输。
因为苏文渊,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他“比”。
这不是一场辩论。
这是一场……布道。
一场绕开了所有经义,所有规矩,直抵人心的……布道。
良久,良久。
郑玄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对着身旁那个同样早已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的曾孙郑修远,轻声说道:
“修远……”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我们郑家的‘道’,讲的是规矩,是秩序。它能让一个王朝稳固百年、千年。”
“而那个苏文渊的‘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讲的是人心,是希望。”
“它或许不能让一个王朝,长治久安。”
“但它却能让一个,死气沉沉的时代……”
“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