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的夜晚，如同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温水，持续蒸腾着欲望、酒精和虚情假意的喧嚣。林倩穿梭在不同的包厢之间，脸上挂着那个名为“倩倩”的、完美无瑕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巧妙周旋于各色客人之间。身体的疲惫和喉咙的干痛早已成为常态，但今晚，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一根细小的鱼刺，鲠在她的心口，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清晰的酸涩感。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喧闹的人群，飘向二楼那个相对僻静的卡座。
杨潇坐在那里，如同喧嚣海洋中一座沉默的礁石。合体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迷离灯光下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扫视着全场。他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精英，而非一个看场子的保安。
这种与他最初落魄形象截然不同的气质，如同经过打磨的钻石，开始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光芒，也吸引了无数飞蛾扑火般的目光。
林倩刚刚结束一个包厢的应酬，端着空酒盘走向吧台，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之前试图接近杨潇未果的富家女，此刻又端着一杯色彩艳丽的鸡尾酒，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杨潇的卡座旁。
这一次，她没有再找诸如“手机故障”之类的蹩脚借口，而是更加直接大胆。她几乎将半个身子倚靠在卡座的沙发扶手上，微微俯身，刻意展示着傲人的曲线和低胸礼服下的风光，红唇翕动，说着什么，眼神媚眼如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挑逗和势在必得。
林倩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发紧。
她看到杨潇抬起头，目光平淡地看了那富家女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音乐声太吵，她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的表情。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拉远了一点距离。
富家女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似乎有些挫败，但又不想轻易放弃，依旧站在那里，试图找话题。
即使看到杨潇明显的拒绝态度，林倩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意和憋闷感，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扩散弥漫开来。
那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有钱，穿着她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名牌礼服，自信又大胆地向他表达着好感。而自己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虽然闪亮却廉价的、暴露的短裙，感受着脸上厚重的、如同面具般的妆容，一种深切的、难以遏制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只是这夜场里一个靠着卖笑和酒精讨生活的陪酒女，和那些光鲜亮丽、出身优越的女客人比起来，如同尘埃般卑微。她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能用“倩倩”这个虚假的身份，在这个泥潭里挣扎。
而杨潇呢？他虽然失魂落魄，但他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能力、冷静和气质，都昭示着他绝非池中之物。他就像一颗暂时蒙尘的明珠，终究会重新闪耀，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这个曾经短暂收留过他、生活在最底层的“表妹”林倩吗？还会在意这个浓妆艳抹、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的“倩倩”吗？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酸涩和不甘，狠狠地戳中了她的心脏。她突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粘稠。
“倩倩！愣着干嘛呢？b3包厢催酒了！”领班阿梅的喊声像一盆冷水，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猛地回神，赶紧应了一声，匆匆走向吧台取酒。但整个晚上，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笑容变得勉强，反应也慢半拍，甚至差点送错酒水。
“倩倩，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啊。”中途休息时，小雅凑过来，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林倩勉强笑了笑，下意识地避开了小雅探究的目光。
她走到化妆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对着那面巨大的、明亮的镜子，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甚至是苛刻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浓重的眼影让眼睛显得大而空洞，长长的假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却掩盖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黯淡。鲜艳的口红勾勒出完美的唇形，却像一副鲜艳的面具，隔绝了真实的情绪。还有这身亮片短裙……它勾勒出青春的身体曲线，却也像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充满了廉价的诱惑感。
这就是“倩倩”。这就是杨潇每天看到的她。
一股强烈的厌恶和沮丧涌上心头。她突然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抽了几张卸妆棉，蘸上卸妆水，狠狠地擦拭着嘴唇上的颜色，仿佛想要擦去这层令人窒息的伪装。
鲜红的唇彩被擦去，露出原本缺乏血色的、有些干裂的唇瓣。她看着镜中那个瞬间变得苍白、憔悴、甚至有些陌生的素颜，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即使卸了妆，她又是什么样子呢？一个被生活重压磨去了光彩、眼底写着忧虑和疲惫的普通女孩。没有名牌加持，没有显赫家世，只有一地鸡毛的窘迫和看不见未来的迷茫。
这样的她，凭什么去在意那些女客人对杨潇的示好？又凭什么……会对杨潇产生那些不该有的、细微的期待和悸动？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妆容和衣服的距离？
眼眶微微发热，她赶紧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将那股酸涩的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妆就花了，还要重新补，很麻烦。
她重新拿起口红，仔仔细细地、一笔一画地，将“倩倩”的面具重新勾勒完整。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格外缓慢，格外用力，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抗争。
补好妆，她看着镜中那个再次变得明媚妖娆、无懈可击的“倩倩”，却觉得无比陌生和疲惫。
再次走出化妆间，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投向二楼。
那个富家女已经不见了。杨潇依旧独自坐在那里，指尖在笔记本电脑触摸板上滑动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似乎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真正侵入他的世界。
林倩的心微微一动。或许……他并不喜欢那些人的打扰？或许……他并不在意那些外在的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丝微弱的火苗，短暂地温暖了她冰凉的心绪。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到另一个穿着性感短裙、同样是场子里当红小姐的莉莉，笑着端了一杯酒走过去，似乎是想感谢他上次帮忙解围（虽然那主要是为了平息客人冲突），姿态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酒杯。
杨潇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并没有拒绝这份善意，甚至还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下。
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火苗，瞬间又被冰冷的醋意扑灭了。
连场子里的姐妹……也对他……
林倩迅速扭过头，不敢再看下去，心里乱成一团麻。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涌了上来。她突然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不想再看到那些围绕着他的目光，不想再扮演这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厌烦的“倩倩”。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提前下班。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两点，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林倩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了化妆间，以最快的速度卸妆换衣服。她甚至没有等小雅，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魅影”。
走到门口清冷的夜风中，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习惯性地看向那个熟悉的角落。
阴影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准时出现，沉默地走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一如既往的沉默。但今晚，这沉默却显得格外沉重和尴尬。
林倩低着头，手指紧张地蜷缩在外套口袋里，心里翻江倒海。她很想问问他，那个富家女跟他说了什么？莉莉又为什么找他喝酒？他……是怎么看待那些女人的？
但她有什么资格问呢？她只是他的“房东”，一个暂时的收留者。他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只能用眼角余光，偷偷地、飞快地打量着他。他走在她身边，身形挺拔，侧脸线条冷硬，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她却觉得，他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夜场的喧嚣和其他女人留下的香水味，让她心里堵得难受。
回到那间狭小却温暖的出租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熟悉的、带着淡淡饭菜清香的气息包裹而来，却无法驱散林倩心中的郁结。
杨潇像往常一样，先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温水。
当他端着水杯转过身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刚刚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简单棉质睡裙的林倩身上。
他的目光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林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莫名的紧张让她几乎同手同脚。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又拉了拉睡裙的裙摆，仿佛想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一些，又仿佛想在他面前展现出更好的一面——即使只是洗得发白的旧睡裙和未施粉黛的素颜。
她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那微凉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干。
“嗯。”杨潇应了一声，目光从她泛红的脸颊上掠过，没有多问，转身走向沙发他的“床位”。
林倩端着水杯，站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她刚才那是什么反应？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他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这一夜，林倩躺在隔帘后的小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窗外偶尔经过的车灯，将光影投在天花板上，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那些女客人大胆挑逗的画面、杨潇冷漠疏离的侧脸、自己那可笑的自卑和悸动……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反复煎熬着她。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在意起自己在杨潇眼中的形象。明天……明天她要不要穿那件新买的、稍微好看一点的家居服？虽然也很便宜，但至少颜色鲜亮一些？头发要不要扎起来，显得清爽一点？还有……或许她可以试着学做一道新菜？总不能一直吃他做的饭……
各种琐碎的、关于外在的念头纷至沓来，试图掩盖内心深处那份因巨大差距而产生的惶恐和酸涩。
情感的幼苗，一旦破土，便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带着甜蜜的期冀，也伴随着苦涩的荆棘，将她拖入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心境漩涡之中。
而隔帘之外，躺在短小沙发上的杨潇，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回放的，却是今晚林倩在台下看着他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情绪，似乎与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
夜，深沉而漫长。同一屋檐下的两颗心，各自藏着无人知晓的心事，在寂静中悄然共鸣，却又隔着无形的距离，默默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