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中军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并非喊杀震天,而是几声短促的惊呼,夹杂着木质器械倒地的碰撞声。
声音在浓雾中扩散开来,来源难辨,却足以引起高度警觉。
陈武脸色骤变。军中最忌无故哗乱,尤其是在此敏感时刻,大将军安危系于一身,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汉使”,心中权衡刹那,立刻对身旁的副将低声厉喝:“严守营门,弓弩暗备。无我手令或大将军钧旨,纵有符节,亦不得放一人进出!违令者,斩!”
交代完毕,他才猛地调转马头,带着几名亲兵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声音来处。他必须确保后方无虞,才能安心处理门前事宜。
这阵骚动,实则源于一场意外。几名早起的士兵在搬运箭垛时,因雾气湿滑,失手让沉重的箭垛倾倒,引发了短暂的混乱和惊呼。然而,这偶然的意外,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扰乱了微妙的平衡。
陈武身影刚没入雾中,那副将立刻执行军令,挥手示意守门士卒戒备,弩箭悄然上弦,对准了营门外的刘邦一行人,营门亦在缓缓关闭。
张耳见状心中大急。刘邦眼中寒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只见他身后两名作寻常士卒打扮的健硕死士,身形如鬼魅般突然抢出,一人直扑那副将,另一人格开附近士卒。
那副将猝不及防,刚欲拔剑,已被一记精准的手刀重重劈在颈侧,闷哼一声,软软倒地,死士下手极有分寸,只令其昏迷,并未伤及性命。与此同时,陈平高举符节,大声喝道:“王使面前,谁敢动武?!欲反耶?”
守门士卒见副将瞬间被制,又闻“反”字,顿时不知所措。张耳趁机厉声道:“蠢材!还不住手!真想背上叛逆之名吗?速开营门,迎王使入内,一切干系,本王承担!”
那守门的军校本是张耳亲信,得此明确指示,又见主官被制,忙不迭喝退士卒,彻底洞开营门。
营门一开,刘邦眼神一厉,便要催马直趋中军大帐。陈平却急忙侧身,低声道:“大王且慢!”
他目光扫过雾气中影影绰绰的营垒,语速极快:“直闯中军,目标太大,若遇韩信亲兵死士阻拦,恐生激变。张耳已言明路径,当趁此大雾,直取其寝帐核心,方可控其要害,迫其就范。此乃擒贼先擒王,力求万全!”
刘邦瞬间会意,赞许地瞥了陈平一眼,压下急切之心,微微颔首。他一打手势,两百精锐如同决堤之水,却非漫涌,而是依照张耳事先密报的路径,借着浓雾掩护,化作数股细流,迂回穿行于营帐之间,避开主要通道和巡逻路线,直插韩信寝帐所在的核心区域。
马蹄包裹着厚布,士卒衔枚,行动迅捷如鬼魅,仅有甲叶轻微的摩擦声淹没在清晨的嘈杂里。
几乎在同一时刻,中军大帐内。
那隐约的骚动、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后来营门处微弱的呵斥与碰撞声,已然惊醒了浅眠的韩信。
他本就因伤势难以安枕,心神不宁,此刻异响接连传来,更是瞬间清醒,肋下的阴寒痛楚因心神激荡而骤然清晰。
他猛地坐起,动作牵动内息,一阵眩晕袭来,脸色在昏暗的帐中更显苍白。
蒯通也已疾步闯入,他同样听到了动静,气息微促,低声道:“大将军,营中似有异常声响,陈武将军似已前往查看。营门处……情况不明,但恐非吉兆。”
韩信眼中精光暴涨,杀意如实质般涌出,厉声道:“取我剑来!击鼓……”话音未落,那股强行压制的阴寒掌毒,竟因他情绪剧烈波动、气血翻涌而猛然反噬!
一股刺骨冰线自左肋直窜心脉,他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以手撑住榻沿,才勉强稳住,额上瞬间布满细密冷汗,后面“聚将”二字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堵了回去。
“大将军!”蒯通抢上前扶住,触手只觉他手臂冰凉,心中顿时一沉。他知道,韩信掌毒在这个关键时刻复发,意味着什么。
这一下变故,彻底打乱了阵脚。韩信心下雪亮,以自己此刻状态,莫说提剑统兵,便是正常行走都感吃力。
若真是刘邦亲至,必有万全准备,张耳必然已是内应,营中人心叵测,若仓促行事,激起营变,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间,滔天的怒火与屈辱被他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压抑而沙哑:“扶我……坐好……无论来者是谁……我们……‘恭迎’。”
他重新坐正,努力调匀呼吸,试图让面色看起来不至过于骇人,但那份源自脏腑的虚弱,却难以尽数掩饰。
帐帘就在此刻被猛地掀开!挟带着室外湿冷的雾气,刘邦的身影赫然出现。他虽经奔波,略显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帐内,瞬间便将韩信强撑的虚弱、蒯通的凝重尽收眼底。张耳紧随其后,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着“惊惶”与“无奈”。
“韩信何在?”刘邦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最终定格在韩信脸上,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
韩信在蒯通搀扶下,作势欲起,动作迟缓而无力:“臣……不知大王驾临,未能远迎,死罪……”
刘邦不待他起身,已快步上前,脸上瞬间堆满了又惊又怒的关切之色,一把按住韩信的肩膀(那看似搀扶的手,隐含力道,让韩信难以真正起身):“哎呀!韩爱卿!你这是怎了?面色如此难看!定是旧伤复发,加之操劳过度!寡人不是让你好生将养吗?!”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既彰显君王体恤,又轻巧地将韩信“迎驾不周”的潜在指责化解于无形,给众人一个大度的君王形象,也避免韩信恼羞成怒之下可能引起的冲突。
韩信心中冷笑,却只得顺势而为:“谢大王关怀……臣……偶感不适,并无大碍。”
刘邦这才似松了口气,他并不急于索取印信,反而就势在榻边坐下,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带着几分市井的直率口气说道:“没事就好,可吓坏你老哥哥我了!你小子,就是太拼命!瞧瞧,把这赵地打理得铁桶一般,兵强马壮,连寡人进来都得费点劲,真是了不得!”
他先夸赞一句,旋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愁苦与无奈:“可兄弟啊,哥哥我这次是真栽了,荥阳、成皋都差点回不来,身边没剩下几个人了。项羽那匹夫,欺人太甚!眼下这局面,非得集中力量,跟他再干一场不可。你这儿家底厚,先借给哥哥应应急,等打退了项羽,加倍还你!你这身子骨,正好也趁机会歇歇,别老是冲杀在前,将来扫平齐楚,还得靠你呢!” 他这番话,看似粗豪无赖,实则绵里藏针,既点了韩信掌兵之严,又诉说了自己的窘迫,最后还画了个大饼。
张耳见时机成熟,立刻上前一步,指向案头印信,配合着说道:“大王,印符在此。大将军深明大义,必能体谅大王的难处。”
“大王容禀!”
一直沉默的蒯通,忽然横移一步,挡在张耳与案几之间,对刘邦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镇定:“大将军印信兵符,关乎三军存亡。依制,即便大王亲临,亦需大将军亲手交接,或有大王明旨宣谕全军,以安将士之心。若仓促取之,恐营中生疑,徒增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