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平站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晨雾尚未散尽,远处林梢浮动着一层淡灰的光。他穿了一身旧布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腰间挂着那只木匣,红绳结已褪成浅褐。身后的大殿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洇过的画。
他没有回头。
昨夜,那名弟子在灯下默写完最后一段心法,抬头问他:“您说的‘真正的第一课’,是这一章吗?”
张继平搁下笔,吹熄了油灯。“是收尾。”他说,“也是开始。”
今早五更,他照例推开窗,见那人已在院中盘坐,面前摊开笔记,指尖顺着字迹一行行划过。他立在门框内看了片刻,转身取出铜戒,轻轻放进木匣底层,盖上盖子,系好红绳。
他走下台阶时,脚步比往日慢了些。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不想太快。
山风拂过耳际,带着草木初醒的气息。他沿着小径往北走,这条路通向后山深处,再翻过两道岭,便是凡人村落与修真界的交界处。他没带灵器,也没留书信,只在案头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修行如种树,根深不怕风摇。”
走到半山腰,他停下,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捏碎。这是掌门令符,能传讯全宗。他知道,不出半刻,便有人会察觉异常,会派人来寻。但他不需要等回应。
他继续前行。
山路渐陡,落叶铺地,踩上去有细微的碎裂声。他走得不急,偶尔驻足,看一株倒伏的老松如何从斜坡上重新挺起主干。他曾带那弟子来过这里,那时年轻人问:“它还能活多久?”
“只要没断根,就还能长。”他说。
如今他独自站在这棵树前,伸手抚过树皮上皲裂的纹路。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是摸到了岁月本身。
越过山脊,视野豁然开阔。下方是一片缓坡,几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之声隐约可闻。他沿着田埂往下走,路过一片刚翻过的菜地,泥土湿润,散发着腥甜的味道。一个老农蹲在地头抽烟,见他走近,抬眼打了个招呼。
“赶路?”
“嗯。”
“去哪?”
“找个安静地方住下。”
老农点点头,没再问。他掐灭烟杆,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扛起锄头走了。
张继平在村口停下,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弯道尽头。他解下木匣,打开,取出《灵枢引气诀》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多了一行小字,是他昨夜添上的:“传功易,传心难。唯诚者得其要。”
他合上册子,重新放回匣中。
村中有间空屋,原是祠堂偏房,久无人居。他推门进去,屋内积尘厚,桌椅歪斜,墙角蛛网横结。他放下木匣,走到窗前,推开腐朽的窗扇,阳光斜切进来,照亮漂浮的微尘。
他开始打扫。
扫帚是他在隔壁柴堆里找到的,柄已开裂,但还能用。他把家具挪到院中擦拭,拆下霉烂的床板,又去后山砍了几根直枝,准备钉个新架子。干这些活时,他的动作沉稳,不快也不慢,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傍晚时分,有个小孩跑来敲门,说是村长让他送壶茶过来。
“您是外来的先生吧?”孩子探头问。
“算是。”
“您要住这儿?”
“暂时。”
“那您知道这屋子以前是谁的吗?”
他擦了擦手,接过茶壶。“谁的?”
“守山人的。十年前死了,没人敢住,说夜里有怪声。”
张继平笑了笑。“我耳朵不好,听不见怪声。”
孩子眨眨眼,忽然指着木匣:“您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
他低头看了看,解开红绳,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铜戒、笔记和几枚丹药瓶。
“都不是宝贝。”他说,“是旧东西。”
孩子凑近看了一眼,忽然指着铜戒:“这个裂了。”
“嗯,修不好了。”
“那为什么还留着?”
他沉默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裂纹。“因为它陪我走完了该走的路。”
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蹦跳着跑了。
天黑前,他把床铺搭好,将木匣放在枕边。窗外虫鸣四起,远处山影如墨。他坐在床沿,脱下鞋,揉了揉脚踝。今天走了太远,骨头有些发酸。
他吹熄油灯,躺下。
半夜,他醒来一次,听见屋顶瓦片轻响,像是猫踏过。他没动,只是睁着眼,听着那声音从东到西,渐渐远去。片刻后,风穿过窗缝,吹动了挂在墙上的旧蓑衣,发出窸窣声。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床,提桶去溪边打水。溪水清冽,映出他脸上的皱纹。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头时,看见对岸站着一个人。
是那名弟子。
他穿着寻常练功服,肩头沾着露水,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站在那儿,没说话。
张继平直起身,拎着水桶,隔着溪水看着他。
“您走了。”弟子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没人知道您去了哪,我……我是跟着脚印找来的。”
张继平没应。
“您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从第一天教我开始,就在准备离开?”
溪水哗哗流过石头,溅起细小的水花。
“您不说清楚,我不走。”弟子往前迈了一步,“我还没学完!”
张继平放下水桶,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慢慢擦手。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他说。
“可我需要您在旁边。”
“那就错了。”他抬起眼,“修行路上,最后几步,必须自己走。”
弟子咬着嘴唇,眼里泛红。“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张继平收回视线,重新提起水桶。
“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