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没有说话,拿到肉夹馍的瞬间,已经大张开干裂的嘴唇,连肉带馍咬了一口。
别看他人小嘴小,饿极了,也是能一口咬下不少。
美味到极致的食物塞得双颊鼓鼓,他却没有停下再咬往下咬,那是饥饿到极限的本能催使。
如果不是孩子奶奶看不下去阻止,估计他还要吃。
老妇人眼神复杂的看着狼吞虎咽的孙子,虽然因为他和儿媳不打算跟着儿子走了,但这一刻才真真体会到什么叫责任。
他在懵懂无知的年纪,经历这样的苦难,也什么都做不了。
鬼是可怕的,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家园被毁,父亲姐姐离世意味着什么。
可能那还不如膝盖蹭破了很痛,肚子饿,美味的食物好好吃让他更在意。
老妇人再次叹了口气,打算放任这么小的孩子孤苦无依的她,太不像话了。
这毕竟是他们家的独苗,她儿子唯一的血脉了。
想到这些,老妇人看程然的眼神坚定了几分,看着他熟练打包的动作更是有几分热切。
活下去,不为了她自己,也得活下去。
程然将油纸和竹碗打包的东西递给老妇人,温声道。“酿皮子放凉了更筋道,酸奶配着葡萄干吃,解腻。日子再难,也得让嘴里留些甜。”
老妇人接过东西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却牵着小男孩转身时,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方才程然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像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浅纹。
蒸酿皮子的白汽还在飘,混着卤香往城东方向去了。
那边断墙下,蜷缩着个穿粗布裙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怀里抱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
她本该昨天和未婚夫拜堂的,可厉鬼闯进喜房时,未婚夫把她推到衣柜里,自己却没跑出来。
姑娘这两天没吃一口东西,怀里的荷包是给未婚夫绣的,上面还留着他喜欢的竹纹,此刻她正盯着荷包上的线头,眼神空得像没有底。
卤香飘到她鼻尖时,她的手指动了动。
起初以为是错觉,可那股混着八角的香气越来越浓,勾得她胃里一阵发空。
她慢慢抬起头,看见远处城隍庙前的小吃车,炊烟袅袅,像极了从前家里灶房的模样。
犹豫了半晌,她还是扶着断墙站起来,抱着荷包,一步一步往小吃车挪。
她想,就算要死,也得尝口热乎的,不然黄泉路上,怕是连未婚夫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姑娘,要点什么?”程然见她过来,手里还在揉面,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
姑娘攥着荷包,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
程然看她眼底的红血丝,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卤锅。“刚卤好的牛肉,夹在馍里最香,再配碗酸奶,姑娘尝尝?”
姑娘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仅有的几文钱递过去。
程然接过钱,递了个热乎的肉夹馍给她,又盛了碗酸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劲想别的。你手里的荷包绣得好看,竹纹清雅,想必是给重要的人绣的?”
姑娘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荷包上。
“抱歉。”程然抿了抿唇,揉面的动作慢了半拍。“我家老人以前总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揉面团,得反复揉、反复摔,才能有筋道,蒸出来的馍才香。现在看着难,等揉过这阵,日子总会软和起来的。”
刚起锅的白吉馍冒着热气,外皮带着微烫的脆感,咬下时“咔嚓”一声,酥皮碎渣簌簌落在手心里,面香混着烘烤的焦香先漫进鼻腔。
腊汁肉炖得极透,肥瘦相间的猪牛肉,带着复合老卤那令人迷醉的香气,一口下去,肥而不腻,鲜嫩爆汁。
面的脆、肉的嫩、卤的醇在嘴里裹成一团,带着不合时宜的愉悦和暖气,流进胃里,暖进心底。
姑娘咬着肉夹馍,眼泪混着肉汁往下咽,终于没那么窒息了。
一瞬间的暖意也不知道是因为嘴里的肉夹馍,还是程然的话。
她突然想起未婚夫曾说,要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种竹子,等竹子长高了,就给她做竹簪。
她知道他没有离开她,等茂竹成林,他就会回来陪着她……
西城脚边穿绸缎的男人正蹲在自家倒塌的门板前,手里攥着块断裂的木牌,上面刻着“张记绸缎”四个字。
他的布庄开了十年,前天厉鬼来的时候,他刚把账本锁进柜子,就被撞断了肋骨。
现在布庄没了,媳妇和儿子也没了,他盯着木牌,只想一头撞死在断墙上。
可每每有这个冲动,都会想起儿子昨天还在布庄里,拿着剪刀剪碎布角,说要给爹爹做个小布偶,说爹爹要长命百岁,小布偶陪爹爹一百年……
男人哭了又笑了,自己明明从来没有短尺乱喊价,怎么报应来得这么突然呢……
真要报应,就报应在他身上啊,为什么要找上他媳妇和儿子?
满面灰黑和泪痕让他的脸已经辨认不出原本模样,他也不管,只一个劲儿的擦拭牌匾。
像是只要它重新变干净变新,厉鬼索命就会像没发生过,媳妇儿子还会每天在门口迎接他一样。
浓郁的卤香混着些柴火烟气如他媳妇响亮的一巴掌扇在脸上时,他还没反应过来。
只不过他可怜的五脏庙先他一步唱响独立奏鸣曲。
他愣了好半晌,才低咒一声,脑袋却下意识往香味飘来的方向偏了偏。
这一巴掌可真狠啊……
再三犹豫跟自言自语,最终没抵抗住那磨人的气味,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抱着大半个匾额往香味走去。
死没勇气死,活也活不好,唉……算了,儿子希望他长命百岁,他就赖活着吧……
“大兄弟,来个肉夹馍?”程然见张老板过来,自然而然询问。“刚出炉的,外皮脆,里面的老卤肉炖得烂,不费牙口又香又脆。”
张老板愣了愣,摸了摸周身,没摸到钱袋,应该是厉鬼来的时候只顾着跑,钱袋掉了也没注意到。
他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程然笑着的声音响起。“没事儿,把你的匾额放着做抵押吧。”
张老板看了看怀里破损不堪,一文不值的匾额,又看了看小吃车旁一堆破烂……只剩半个的算盘,缺了角的刨子,少了铜珠的铃铛,一片真丝衣摆……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破损的匾额放在了那堆破烂的旁边。
那些曾经应该是某些人最赖以维生,或者最喜爱,最有念想的东西……然而如今,他们放下的是过去,是执念。
捧起的,是热腾腾的现在,是渐渐萌生的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