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火星子乱迸,映得堂下几把交椅红彤彤泛着暖光。赵复本想寻个靠边位置坐下,脚步方动,那黑旋风也似的杜迁已抢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便将他往那居中雕花虎皮交椅上推搡:“赵小哥!这把交椅您若不坐,梁山上下,谁人敢坐?谁人能坐?!”
赵复被这莽汉一推,却如渊渟岳峙,稳稳立在原地。他指尖摩挲着盘龙棍(梢子棍)上冰冷的铁环,“哗啦”一声轻响荡开,带着一股沉静的威压:“杜二哥,论入山聚义的先后,此位合该你坐。”
“俺可坐不得!”杜迁黑脸膛涨成了紫酱色,连连摆手,声如洪钟,“当年若非王伦那厮花言巧语,哄骗了俺与宋万兄弟,这梁山基业,岂能落到他手?如今大哥您手刃奸贼,重立规矩,恩义播于众心!这头把交椅,非您莫属!旁人坐了,俺杜迁第一个不服!”
宋万亦挺身上前,手中丈八点钢枪往青石地上重重一顿,“当啷!”巨响震得众人耳中嗡鸣:“杜大哥所言极是!赵大哥!您若再推辞,便是嫌俺们粗蠢腌臜,不堪追随您共图大业!”话音未落,柴家庄便追随而来的王二、李三等一干兄弟,七嘴八舌,纷纷上前劝进,情真意切。
赵复望着眼前一张张热切赤诚的面孔,眉头微蹙:“我来此梁山,为的是替天下穷苦人寻一条活路,岂是为争这把木头交椅?”
“正因如此,才更需赵小哥坐镇!”蹲在角落的朱贵往前凑了半步,黑瘦脸上满是郑重,“这聚义厅议事,总得有个主心骨!您诛杀贪官,扫平山寨,恩威并施,众兄弟无不心服!您坐上此位,号令所出,谁敢不遵?!”
赵复尚欲开口,李三已抢着捧起他那根盘龙棍,“咚”地一声,端端正正竖在那虎皮交椅旁:“大哥!您就别推让了!柴家庄时,众人也是见过您手段的!如今到了梁山,若无您坐镇中军,俺们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众人见赵复仍不点头,竟“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杜迁嗓门最亮,如同炸雷:“您今日若不坐这交椅,俺们弟兄便跪死在这聚义厅上!”
赵复望着满地跪倒的剽悍汉子,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波澜——恍惚间,竟似有陈桥驿前,黄袍加身的幻影掠过心头。他沉默片刻,终是撩衣在那虎皮交椅上稳稳坐定,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坠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既蒙众兄弟厚爱,赵复……便僭居此位。然则有一言在先——此椅乃众兄弟抬举,非赵某应得。日后行事,若有半分愧对天下黎庶,半分辜负弟兄情义……”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在座任何一位兄弟,皆可将我赵复,从此椅上拉下!”
“大哥言重了!”众人齐声高呼,声震屋瓦,这才纷纷起身,脸上俱是振奋。
赵复指尖在雕花扶手上轻轻叩击,目光扫过众人:“这交椅排场,本是王伦那厮摆谱分尊卑的勾当。从今而后,咱改了它!只按入山聚义的先后,论个名分座次,不分高低贵贱!”言罢,手中盘龙棍往地上重重一顿,“铛!”声若龙吟,“省得日后为这木头疙瘩争竞,冷了自家兄弟的热血心肠!”
杜迁摸着后脑勺,咧开大嘴直乐:“大哥这话,端的正理!想当年俺与宋万兄弟初来,就为谁左谁右,被王伦那腌臜货拿捏了半年,憋出鸟来!”厅内一片轰然应和。王二虽曾微露迟疑,此刻见众心如一,也重重颔首。
赵复目光如炬,在王二脸上略一停留:“王二兄弟,有话但讲无妨,我赵复跟前,无需藏着掖着。”
王二这才抱拳道:“大哥明鉴!非是弟兄们多心,只是山寨大事,遇事总得有个能拿大主意的……”
“此事早有计较。”赵复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凡遇大事,便聚此厅,集思广益。谁的主意能让众兄弟活得安稳,活得有骨气,便依谁的主意行事!若真到了十万火急、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自有我赵复,一肩担下!”
宋万将点钢枪一顿,瓮声道:“俺信大哥!金沙滩上,若非大哥雷霆手段,俺们还跟着王伦那吝啬鬼喝他娘的西北风呢!”
赵复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粗犷却赤诚的面孔,眉宇间掠过一丝深沉的感慨——恍惚间,竟似回到汴梁旧年,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义社十兄弟”焚香结义的光景。他抬手虚按,满厅喧嚣立时沉寂:“既如此,赵复……便不再推辞!今日,我赵复与众位兄弟在此,焚香告天,歃血盟誓!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好——!”吼声如雷,聚义厅的瓦片都似在颤抖!
当下排设香案,杜迁、宋万、朱贵、李三、张猛、周通、王二依序排开,赵复被众人簇拥着立于首位。歃血之时,李三毛手毛脚,竟将血酒洒出碗外,惹得众人笑骂,连素来板着脸的杜迁也笑得胡须乱颤。自此,聚义厅内再无“头领”之分,唯闻一声声亲热的“大哥”、“二哥”、“三哥”……情逾骨肉,暖胜炭火。
三日后,济州府衙暖阁
王伦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身上那件青布衫污秽不堪,泥点斑斑,犹带水泊腥气。他怀里死死搂着个瘪塌塌的褡裢,里面是他仓惶逃出梁山时,拼死抓来的一把铜钱。说话时牙齿咯咯打战:“青……青天大老爷!千真万确啊!那赵复……赵复就是个胎毛未退的黄口小儿!可……可恨他强占了水泊梁山,口出狂言,说什么要……要‘让梁山变成穷棒子的天下’!这……这不是造反是什么?!大人若发天兵征剿,小的愿为前驱,肝脑涂地!”
知府周大人高踞太师椅,正慢条斯理剥着一个黄澄澄的蜜橘。金镶玉的果盘里,堆满各色精巧蜜饯。闻听此言,他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哦?十五岁的娃娃,占了八百里水泊?王伦,你莫不是赌输了裤子,又被人打脱了胆,跑到本府这清净地界来胡吣疯话?”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大人!”王伦急得膝行两步,青砖上磨出刺耳声响,“他还扬言要替天行道,杀尽贪官!大人若不信,小的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求大人速发精兵……”
侍立一旁的通判连忙捧起茶盏,满脸堆笑打岔:“大人息怒,王头领想是惊魂未定,言语失了轻重。只是那梁山泊……港汊纵横,芦苇蔽日,端的是易守难攻。当年官军三次大举……”
“哼!”周大人不耐烦地打断,将剥下的橘皮随手掷在王伦脚边,几点汁液溅上他脏污的裤管,“剿匪?那是殿帅府高太尉的勾当!与本府何干?眼下蔡太师生辰纲的催办文书雪片般飞来,十万火急!谁耐烦理会那水洼子里的泥鳅翻腾?!”
下首的推官捻着几根鼠须,凑近低语,声如蚊蚋:“大人,话虽如此……那赵复月前连杀张谦、李彪,手段酷烈,绝非善类。若任其坐大……恐成心腹之患啊……”
周大人斜睨了一眼地上抖如秋叶的王伦,眼中满是厌弃。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锭约莫五两的银子,“啪嗒”一声丢在王伦面前的青砖上:“喏,拿去。寻个僻静处,了此残生吧。梁山的事……本府晓得了。”
王伦却如疯狗般扑上前,死死抱住周大人的官靴靴面,涕泪横流:“大人!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那赵复毁我基业,辱我至斯!还放话说要将我千刀万剐!您若不发兵,小的……小的豁出这条烂命,也要去东京敲登闻鼓,告御状!”
周大人脸色骤寒,猛地一脚踹开王伦的手,厉声喝道:“放肆!来人!将这厮叉出去!赏碗馊饭,即刻逐出济州地界!再敢聒噪……”他眼中凶光一闪,“打折他的狗腿!”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扑上,架起哭嚎挣扎的王伦便往外拖。王伦怀里的褡裢散开,铜钱“哗啦啦”滚落一地,在青砖上蹦跳滚远,叮当乱响。他手脚乱舞,哀嚎着“我的钱!我的活命钱啊!”,声渐不闻。
暖阁内重归死寂。周大人嫌恶地掸了掸靴面,拿起王伦带来的那份所谓“反书”,看也不看,信手便抛入一旁取暖的炭火盆中。火舌“腾”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纸页,顷刻化作飞灰。
“传话下去,”周大人端起汝窑茶盏,悠然吹开浮沫,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府衙上下,再敢妄议‘梁山’二字者,杖二十!让那不知死活的娃娃在芦苇荡里自生自灭去。只要他识相,不来搅扰本府为太师筹备生辰纲的大事……”他轻呷一口香茶,闭目养神,“便由得他,做他的水洼子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