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二月,正是命夫(朝中官员的正夫)入宫朝拜的时节。
春日里,有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出入宫闱的来来往往的马车,恰如雷霆乍惊,阖宫上下热闹非凡。顾元丞为人虽张扬跋扈,但操持这样的宫宴却是得心应手。女帝拨下来的银子尚有富余,席面倒是一点不差劲。
—藏秀宫—
顾元丞今日着一件殷红底玉绸袍子,连上头的祥云图案都是用金丝勾勒的,流云似的乌发半束着,簪发用的是怜舟沅宁新赏的金簪,上头镶嵌着外邦新进贡的翡翠宝石,足见分量。
“一切安排的可都差不多了?”顾元丞翻着前些日子宫外得的诗文册子,语气十分冷淡。
“回主子,一切都妥了,派了宫人到各宫送了帖子,也嘱了各位小主今日切不可缺席。”青圭捧着首饰盒子跪在顾元丞脚边。
“办事周到些,莫要把本宫往风口浪尖上推。”顾元丞随手拿了个今夜流苏的耳饰戴上,整理好了衣襟。
想着自己今日毕竟要主持大局,他也不再耽搁,换了一双朱子锦缎如意纹靴,便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水榭—
园内牡丹开得正盛,层层堆叠,锦绣堆着一片灼目的云霞。姚黄魏紫,泼洒着近乎奢侈的浓艳,丰腴饱满的花瓣在温煦的日光下格外夺目。
曲折的回廊尽头,阿玖正被素弦搀着,缓慢地穿梭在廊下。
“你说这顾容卿也真是不讲道理,咱们璋侍身体不便,便是凤君殿下那里也免了请安。怎么到了顾容卿这里,便非赴宴不可了?”拂冬没好气地小声嘟囔着。
他倒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他只是担心自家主子,来这一趟要费好大的力气,在席面上还要少不得又要听些流言蜚语,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素弦将手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自己虽也看不惯顾容卿这般行事,可若扰得主子心绪不宁才更是不好。
“拂冬,我没事的,此话不可再说了。”阿玖轻轻抬起手,落在栏杆上,“我也……许久没有到过这里了。”
他记得这里朱漆的栏杆、黛色的瓦顶,记得这里春日里会有盛放的牡丹。
虽说看不到,听觉却似乎比从前更加敏感,他听到了水榭潺潺的流水声。
叮咚……叮咚……
水声之外,清越而略显疏离的琴音,正从那水榭中幽幽传出,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思绪。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记得这是《广陵散》,他年少时常弹的曲子。
拨弦的缓急、弹奏的间隔……都太过熟悉,弹琴的,似乎是故人。
“璋侍小主今日也来赴宴了?”却是南宫珏突然出现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久闻谌璋侍小主大名,算起来还是初次碰面呢。”
方才透过回廊看到阿玖素纱下的轮廓,他才终于明白那日为何觉得在宫中见过与桑南女王相似之人,大抵因为容貌绝丽的人都有共性吧,他这样想着。
“主子,是汇珍苑的南宫才子。”素弦悄声在阿玖的耳畔提醒道。
阿玖微微福身,按着位分行了个礼,“臣侍早听闻南宫才子威名,今日得遇,该是臣侍的福气。”
南宫珏觉得他与传闻中不同,分明没有性格怪异、行事乖张,反倒是事事恭谨,语气平和。
“此处有何盛景,让璋侍驻足良久?”南宫珏随意找了个话题。
驻足?该是为方才的琴声,可是他并未解释,只随口找了个理由,“臣侍身子不好,气力不济,只好在此处歇脚。”
眼前人倒也不是无聊到要刨根问底的,便自来熟道,“宴席快要开始了,谌璋侍不如同我一起赴宴吧?”
阿玖先前已经听说过这位南宫才子的性格,心中曾猜想过是个爽朗的人,但是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要开朗外向,于是便点了点头。
只是他似乎并不只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大条,不只帮着素弦一块儿扶着他,遇到阶梯更是格外小心。
两人前后入席,南宫珏很自觉地挨着陈清策坐下,阿玖由素弦和拂冬小心搀扶坐在下首,他不想引人注意,甚至巴不得谁都不要注意他来了才好。
宴会便这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顾元丞端起酒杯,笑盈盈地站起身:“今日春光正好,诸位大人齐聚一堂,实乃盛事。本宫代凤君主持此宴,深感荣幸。在此,本宫提议,共饮一杯,以贺春禧,也祈愿我凤伶国泰民安。”
听到众人起身时衣料摩擦的声音,阿玖连忙跟着站起身来,只是端起面前巴掌大的酒杯却要格外耗费些心神。
他双手一起用力,才勉强将杯子端起来一点,杯中酒液却不合时宜地微微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
“谌璋侍当心。”出于本能的地,坐得离阿玖很近的叶锦安稳稳托住了杯底。
此人的声音阿玖不大熟悉,只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颔首。
宴会一直持续到夜里,阳光褪尽,月亮升起,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这些热闹却似乎与阿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觉得十分折磨。
却是在宴会进行到酒酣耳热之际,顾元丞轻轻拍了拍手,众人都不再言语,他眸光一闪,款款起身。
“诸位,今日春宴,百花争艳,岂可无妙音助兴?只是宫中乐人表演都太过平常,本宫特意请来了丹枫城第一乐坊新晋的头牌——十二公子,一手古筝技艺冠绝京都,邀各位共赏。”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着水蓝色锦袍的少年抱着古筝,低着头,步履轻盈地走到殿中空地。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气质带着乐伶特有的清冷与疏离。
只是宴会中人却无一人言语,谁不知谌璋侍昔年也出身乐坊,今日……
阿玖却是在听见台上伶人的名字的时候,身体猛地一颤,冷风带来了熟悉的杜若的香味,他确信琴音的主人便是自己从前在乐坊时极为亲近的师弟。
他想起自己执意离开乐坊时与师弟的争执,想起十二眼眶含泪说恨他。
因为恨,所以要帮着顾元丞羞辱自己吗?只是自己如今这副样子,显然不需要怎么折辱就已经像尘埃中的烂泥了。
同样愣住的,还有立于高台之上的十二。他原是第一时间便搜寻起师兄的踪影,可是记忆里曾经光华夺目、一舞倾城的师兄,如今双目覆带,形容枯槁,双手残废,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般被置于众人恶意目光的烤架上煎熬。
原想演奏师兄最擅长的曲子,告诉他自己已经技艺精进,告诉他留在乐坊也不低人一等。可是眼下心中的念头,只剩下要带着师兄逃离这份难堪。
“容卿殿下说笑了。”十二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奴虽会些微末伎俩,但是此前乐坊已有珠玉在前,故人琴艺之精妙,境界之高远,犹如天上明月,十二不过萤火之光,不敢献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都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乐师敢如此顶撞主持宴会的容卿!只有角落里的陈清策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十二却全然不管顾元丞铁青的脸色,转向旁边侍立的乐师,朗声道:“烦请借琵琶一用。”他接过琵琶,从容坐下,调整姿势,看也不看顾元丞:“古筝不敢献丑,十二便为诸位献上一曲琵琶小调,助助兴吧。”
在众人陷于震惊与恐惧的时候,阿玖的嘴角却不可察地勾了勾。他的琵琶,真的进步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