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舟沅宁心中腾起一种怒火,如今这皇宫之中,竟然有人能在她的手下直取朝廷命官的性命,实在是太过荒诞。
天子盛怒,自是少不得一番严格搜查。
昭宁殿的旨意如雷霆般传遍六宫,内侍省、禁卫军倾巢而动,以核查宫禁安全为名,对各宫各院进行了一场迅疾而彻底的盘查。
一时间,宫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只是数日过去,尽管揪出了一些偷奸耍滑、私相授受的小角色,也发现了几处管理上的疏漏,但关于李临雪被灭口的直接线索,却如同石沉大海,那个潜藏在内廷的鬼魅,似乎凭空消失了,未留下任何确凿的痕迹。
这种结果,更印证了那血字警示的真实性与严重性——对手不仅狠辣,而且极其狡猾,隐藏得极深。
却是在这日,沈复一身素衣到了昭宁殿外。
沈复卸去了凤君冠冕,只着一身素色常服,直挺挺地跪在了汉白玉石阶之下。秋日的凉意透过石面侵入膝骨,他却恍若未觉。
寒风卷着他宽大的衣袍,更显得他脸色苍白,身形单薄。
“陛下,”孙德阳入内禀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凤君殿下……在殿外跪着,说是……管理六宫不善,致生如此大案,请求陛下治罪。”
怜舟沅宁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墨迹在奏章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她抬起眼,眸中情绪复杂。她确实未曾想将此事归咎于沈复。
他产后身子一直未能完全恢复,精力不济,加之慕容珩等人入宫后,各方势力交织,局面本就复杂,非他一人之力可全然掌控。
她本意,借此敲打一番,让他更警醒些,也就罢了。
她起身,走到殿门处,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跪在庭院中央的那个身影。
“陛下,”沈复低垂着脑袋,“臣侍协理六宫,却致内廷混入奸佞,酿成李大人殒命之祸,惊扰圣驾,动摇宫闱。此乃臣侍失察失职之过,臣侍……万死难辞其咎,特来向陛下请罪。”
“益远,”她唤了他的字,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此事错综复杂,非你一人之过。”
沈复却并未起身,反而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面,
“陛下宽仁,臣侍感念。然臣侍既为凤君,统理六宫,护持陛下与各位宫眷周全乃分内之责。如今宫内竟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臣侍难辞其咎。若不能严加管束,肃清宫闱,他日恐生更大祸端。”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台阶,望向殿门内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臣侍恳请陛下,允臣禁足镜宸宫,悔罪思过,直至……直至宫中隐患清除,或陛下认为臣侍已尽到职责为止。”
他宁愿自损,也不愿因失职而让她为难,更不愿背负着一个管理不善的名声。
怜舟沅宁瞳孔微缩。
她没想到沈复会做到这一步。
半晌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准奏。”怜舟沅宁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凤君沈复,即日起禁足镜宸宫,无朕旨意,不得出宫门半步。六宫事务,暂由瑾文容叶锦安代掌,一应大事,直接报与朕知。”
“臣侍……谢陛下恩典。”
沈复再次叩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起身,因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稳住,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朝着镜宸宫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沈复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那抹素色最终融入了深宫的重重殿宇之间。
怜舟沅宁依旧立在昭宁殿门前,秋风吹动她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眉宇间凝聚的沉郁。
“陛下,风大了,回殿吧。”孙德阳低声劝道。
怜舟沅宁缓缓转身,走回殿内。
“孙德阳。”
“奴才在。”
“传朕口谕,”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将皇长女送到昭宁殿来。昭儿年岁渐长,朕该亲自为她择选几位德才兼备的先生,启蒙开智,课业之事,不可再懈怠了。”
这既是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或许……
“是,陛下。奴才即刻去安排。”孙德阳压下心中猜测,躬身应道。为奴者,当忠于上位者的心意,既然陛下已做决定,他只需执行。
怜舟沅宁的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却似乎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内廷有鬼,隐患未除。她不能,也不会将所有的信任寄托于一人之身。即便是沈复,也需要经历这番敲打与考验。
她拿起朱笔,蘸饱了墨,重新批阅起来,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坚毅冷峭。
宫廷这座巨大的棋盘上,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和最亲近的人,都既是执棋者,也是棋子。感情需要克制,行动需要计算。
—镜宸宫—
宫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静檀和松墨看着自家主子褪去外袍,神色平静地走向内室,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凤君,您这又是何苦……”静檀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哽咽,“陛下明明并未怪罪于您,您何须自请禁足?您的身子……”
沈复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始凋零的秋海棠上,语气淡然:“正因为陛下未怪罪,本君才更该如此。”
他接过松墨递上的温茶,指尖冰凉。“李临雪在宫中被害,无论如何,本君都难辞其咎。若不自请处罚,如何堵得住世家和寒门那些人的嘴?如何能让陛下接下来的清查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况且,本君也确实累了。借此机会,闭门谢客,清清静静地养养身子,也好。”他抬眼,看向心腹二人,“你们也要谨言慎行,约束好宫人。如今是多事之秋,镜宸宫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奴才(奴婢)明白。”静檀和松墨齐声应道。
沈复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他知道,自己这一步退,并非示弱,而是以守为攻。他将自己置于明处,看似被困,实则也将更多的暗流推到了台前。他相信怜舟沅宁能看懂,也相信她自有决断。
他似乎是在为她的成长而欢喜的,当年需要他保护的小皇女,已经成了雷厉风行的帝王,可心中却少不了有一丝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