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入宫已有数月,除了初时的册封礼,怜舟沅宁再未传召过任何一位新人侍寝,便是已获封才子的慕容珩,在短暂的风光后,也如同被遗忘一般,沉寂了下去。
这日,怜舟沅宁到叶锦安处看过明舒后,便顺道到镜宸宫同沈复和明昭一起用晚膳。
明昭正双手抓着个大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陛下……”
沈复有些心虚,明昭是嫡长女,今日这般实在是不合规矩,可他年幼时被家族规矩严苛惯了,不想明昭太拘着。
“丰俭由人,昭儿如今已经会自己吃饭了,真是不错。”
她笑着坐在沈复的身旁,不自觉地往他身边倚,长发蹭的他有些发痒。
“舒儿还是瘦得如小猫一般,喂不进去药,奶也吃得不好,也不知哪日能像她姐姐这般?”
沈复细心地将鱼肉剔了刺,放入她碗中,温声道:“小皇女是早产,底子弱些,慢慢调养总会好的。叶承卿照料得精心,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但愿如此吧。”
用过晚膳,宫人将明昭带下去洗漱。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烛火摇曳,映着沈复沉静的侧脸。
他斟酌着语句,终是开了口:“陛下,新人入宫已有段时日,慕容才子、曲衡侍他们……陛下是否也该传召一二?”
怜舟沅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目光深邃,辨不出情绪:“凤君是在规劝朕?”
沈复垂眸,避开她审视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蜷紧:“臣侍不敢规劝,只是身为凤君,有规劝陛下、平衡后宫之责。陛下子嗣不丰,如今宫中不过二子二女,为江山社稷计,陛下也应……雨露均沾。”
他将“雨露均沾”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怜舟沅宁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她自然明白这是身为帝王的责任,可由沈复口中说出,却让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与不悦。
他就这般……迫不及待地将她推给旁人吗?在他心里,帝王的职责,永远排在首位?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烛火荜拨的轻微声响。
良久,怜舟沅宁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端坐的沈复,语气淡得听不出喜怒:“凤君有心了。朕知道了。”
她没有再多言,甚至没有如往常般叮嘱他早些歇息,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夹杂着一丝失望与疏离,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沈复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之外,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挺直的背脊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茫瞬间席卷了他。心口处传来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并不剧烈,却绵长而深刻。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眉心微蹙,只觉周身泛起一阵莫名的乏力感。许是近日为筹备选秀后续事宜,又操心明昭与后宫诸事,有些劳累了吧。
——
是夜,敬事房呈上绿头牌,怜舟沅宁想起沈复的话,心中烦闷,随手翻了曲凌岳的牌子。
曲凌岳得知消息时,正对镜整理着自己素日里爱穿的月白长衫。
他性子清冷,不喜争抢,入宫数月,早已习惯了被遗忘。此刻听闻侍寝,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却也有一丝微弱的期盼。
当日进宫的不止他一人,可陛下却先传召了他,大抵心中,也是觉得他不同的吧。
他精心准备了陛下或许会喜欢的清雅熏香,又将殿内布置得更为雅致,方才忐忑不安地等候。
可是,等来的却并不是帝王的轿辇,而是匆匆跑来回话的孙德阳。
“衡侍小主……”孙德阳的声音格外清晰。
“慕容才子那边突发梦魇,惊惧不安,宫人来报说情况有些不好……陛下……陛下已移步前往探望。陛下口谕,让您……早些安歇,不必再等了。”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曲凌岳原本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他僵在原地,手中原本轻轻捏着的一卷书册,“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在寂静中发出突兀的声响。
不必再等了。
短短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顶浇到脚底,连心底最后那一丝微弱的期盼也彻底浇灭。
他精心准备的熏香,此刻闻起来只觉得刺鼻;他布置雅致的殿宇,此刻只觉得空旷得令人心慌。
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镜宸宫中,慕容珩是如何娇弱无助地依偎在陛下怀中,而陛下又是如何温言软语地安抚。
自己呢?就像一个精心准备了许久的笑话,还未登场,就已黯然收场。
强烈的羞辱感和失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并非怨恨陛下,甚至也没有憎恶慕容珩,只是……只是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还未曾照亮前路,便被轻易掐灭。
他缓缓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其中翻涌的情绪。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顺。
他对着孙德阳微微屈身,声音低哑却清晰:“臣侍……领旨。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孙德阳看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暗暗叹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上,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曲凌岳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烛火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慢慢弯下腰,拾起那卷掉落在地的书册,指尖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而僵硬。
然后,他走到香炉边,默默地将里面精心挑选的香料尽数熄灭。又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面容清俊却眼含绝望的自己,抬手,极其缓慢地,解下了束发的玉簪,任由如墨青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苍白的脸。
或许在这宫中,从不该有期盼,从不该有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