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里安教授选的餐厅格调颇高,安静雅致,与昨晚喧闹的大排档仿佛两个世界。然而,当沈炼三人跟着侍者走进包间时,里面的气氛却有点微妙的不协调。
路明非的叔叔婶婶,还有那个小霸王表弟路鸣泽,居然已经坐在了里面!叔叔穿着那身压箱底的、领口有点紧的西装,努力想摆出点架势。婶婶则不停地整理着并不存在的衣角,眼神里混合着拘谨、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小胖子路鸣泽则只顾着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精致的银质餐具。
路明非一看到这三位,刚刚因为宿醉而萎靡的精神瞬间又绷紧了几分,下意识地就想往沈炼身后缩。这种家庭组合出现在这种场合,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哎呀,明非来了!快坐快坐!”叔叔率先站起来,脸上堆起过分热情的笑容,仿佛路明非是什么贵客。
婶婶也挤出笑容:“这位就是古教授吧?哎呀真是麻烦您破费了,我们家明非平时不懂事,以后去了美国,还请您多费心管教……”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客气,但语气里总透着点“这孩子也就这样了”的意味。
古德里安教授是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看起来有点老派学究气的老人,但眼神却很温和。他笑着招呼大家坐下,似乎并没太在意婶婶话里的潜台词。
午餐在一种略显尴尬的寒暄中开始。古德里安教授主要和叔叔婶婶聊着卡塞尔的环境、学业安排等等,偶尔会和沈炼、诺诺说几句。路明非则全程埋头苦吃,尽量减少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盘子里。
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古德里安教授用餐巾擦了擦嘴,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旧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泛黄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牛皮纸信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明非啊,”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很温和,他看着路明非,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祥,“这次来,除了办理入学事宜,你父母还特意委托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爸…爸妈?”路明非猛地抬起头,嘴里的食物忘了咀嚼,眼睛瞪得老大。这两个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叔叔婶婶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古德里安教授将那个承载着漫长岁月和遥远牵挂的信封,郑重地递到了路明非面前。
路明非的手有些发抖,迟疑地接过那封信。信封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上面是两种不同的、有些潦草的笔迹写着的他的名字,墨迹已经有些黯淡了。
他颤抖着,笨拙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薄薄的信纸。信纸同样泛黄,上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父母的笔迹。
信的内容并不长,絮絮叨叨的,写的都是一些极其平常的琐事——询问他的身高,担心他的学业,嘱咐他要听叔叔婶婶的话,天气冷了要加衣服……平淡得像白开水。但在字里行间,却又透着一股笨拙而真挚的关切,那是他从未在叔叔婶婶这里感受到的、属于“父母”的温度。
信的末尾,是两行并列的字,分别出自两人之手:
“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爸爸妈妈爱你。”
最后那六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路明非的心脏最深处!
“爸爸妈妈……爱你……”
他无意识地喃喃念出这六个字,声音嘶哑而破碎。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没有父母的日子,习惯了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习惯了在叔叔家小心翼翼看人脸色。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了。
可当这迟到了十几年、来自大洋彼岸、来自两个模糊身影的、最简单直白的爱意,以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时,所有伪装的坚强和麻木,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巨大的、根本无法控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的呜咽声,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它烫伤。
“对…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变调的音节,几乎是踉跄着、同手同脚地冲出了包间,甚至没看清方向。
叔叔婶婶面面相觑,脸色尴尬。路鸣泽撇撇嘴,继续对付一块牛排。古德里安教授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诺诺托着下巴,看着路明非仓皇逃离的背影,难得地没有调侃。
沈炼站起身,对众人微微点头:“我去看看他。”
走廊里灯光柔和,铺着厚厚的地毯。路明非像只没头苍蝇,眼眶通红,泪水已经决堤,完全模糊了视线。他凭着本能往前冲,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他看到一个门框,想也没想就低着头往里冲。
就在他差点一头撞进挂着高跟鞋标志的区域时,一只手臂从后面稳稳地拉住了他。
“这边。”沈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而有力。
他几乎是半拖着把意识模糊、只顾着流泪的路明非,拉进了旁边正确的男洗手间,反手关上了隔间的门。
狭小的空间里,路明非再也忍不住了。他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身体沿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封信。
压抑的、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哭声,终于闷闷地爆发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低沉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终于找到角落舔舐伤口的小兽。
沈炼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洗手池边,安静地等着。外面隐约传来餐厅悠扬的背景音乐,更衬得这隔间里的哭声格外心酸。
他不知道那封信具体写了什么,但他能猜到。
有些东西,来得太迟,但终究是来了。
而有些伤口,也需要哭出来,才能开始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