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转过头,深邃目光直直探入她眼底,褪去了平日的帝王威仪,只余深深疲惫与……一丝寻求理解的孤寂。
“这些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你克己守礼,安分守己,默默行事,不争不抢,朕都看在眼里。”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支撑:
“朕……有很多话,很多心思,不知该同谁讲,亦不知能同谁讲。”
他逐一细数,语气沉重:
“皇玛嬷年岁大了,为国事操劳一生,朕不忍再让她为这些琐碎烦忧,更不敢让她知道朕的……这些思虑,是讲不得的;”
“皇额娘处更是不能多言,她性子纯善,藏不住事,若是知晓了,不出半日,皇玛嬷也必然知晓;”
“仁孝皇后……”提到赫舍里芳仪,玄烨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声音也低了下去,“她在世时,朕偶尔还能同她聊聊家常,说说烦闷。但朕的心里话……属实是不能刨开示人。”最后一句,浸透帝王的无奈与宿命。
圆姐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抖!当触及心底最柔软脆弱之处时,那惯用的冰冷“朕”字,竟被他无意识地换成了——
“我”。
“你们姊妹二人进宫,我本是欢喜的。”玄烨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恍惚,“我原以为……是为了‘狼姐姐’,才对你二人多有照看。后来……后来我发现我变了,狼姐姐……也变了。”
提到桑宁,他语气复杂:“桑宁她……许是恨着我吧?恨我未能护住她,令她在永和宫遭了那番罪。遏必隆病重时,我确是下旨令太医院全力救治了,只是……天命难违,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他似乎在解释,又像是在对谁剖白。
圆姐的手心早已汗湿一片,冰凉与滚烫交织。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玄烨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情绪和可能的试探。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之后,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无论帝王此刻的脆弱是真是假,无论这番话背后有多少算计,这或许……就是她在这深宫里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能让她真正立稳脚跟、拥有话语权的机会!一个……能够更好地保护桑宁的机会!她必须抓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却纷乱思绪,将全副心神投入倾听,眼神专注沉静,仿佛一个最忠实的倾听者。
玄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留意圆姐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继续低声诉说着,那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帝王罕见的疲惫与孤寂:
“这些年……委屈你了。朕先前……不欲将这宫里的女子,都与传宗接代挂上干系。繁衍子嗣,自大有人在。朕……”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朕只想……身边能有一二知心人,能同朕说说话,聊聊宫外风物,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也好。朕有时……也真的很累。”最后几字,轻若鸿毛,重逾千钧,道尽帝王孤寂。
殿内陷入一片沉静。檀香袅袅,更漏滴答。圆姐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侧,感受着手背上那来自帝王的、带着薄茧和微微颤抖的温度,听着他从未示人的心声,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将变得不同了。
玄烨紧握她的手,絮絮叨叨倾诉着积压心底的委屈与疲惫,真如受了委屈的孩童,将帝王无法示人的脆弱孤独,一股脑儿倾倒而出。
圆姐只是安静听着,目光温和专注。渐渐地,两人交握的手心,那惊惶的冰凉冷汗,在玄烨滚烫掌心与这奇异坦诚中,悄然化作相贴的暖意。
圆姐心中百转千回,看着眼前卸下盔甲的帝王,一种难言情绪涌上。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上玄烨紧握自己的手背。
“咱们万岁爷辛苦了,”她声音轻柔,如同羽毛拂过心尖,指尖带着一丝暖意,在那带着薄茧的手背上轻轻抚过,“您肩上担着江山社稷,心里装着黎民百姓,日夜操劳,殚精竭虑……”那轻抚,让玄烨紧绷的神经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熨帖心灵的慰藉。
玄烨声音戛然而止,猛地抬眼,目光紧锁她,带着难以置信的探寻与小心翼翼的希冀,眼底翻涌着近乎干渴的期盼:“你……懂我?” 三字,承载帝王难言的孤独。
圆姐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此刻卸下防备的脸庞。她微微颔首,语气肯定而带着心疼:“我懂。我懂你肩上的重担,懂你心里的难处,懂你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懂你……有许多的不得已。” 这懂字,仿佛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玄烨心底最柔软也最荒芜的角落。
玄烨面上的欣喜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绽放开来,那笑容纯粹得几乎不像一个帝王,倒真像个丢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失而复得时纯粹的快乐,毫不作伪:“你果真懂我?”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仿佛想确认这并非虚幻。
“嗯,我懂。” 圆姐再次点头,温柔而坚定,给予他明确的回应。
“太好了!” 玄烨眼中光彩更盛,像个终于找到玩伴的孩子,带着热切与恳求,“那你……日后可以多来同我聊聊天吗?就像今日这般,说说话就好。”从六岁起,他就太渴望一个能理解他、让他卸下帝王重担的港湾。
圆姐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期盼,心尖微颤,面上却绽开安抚的笑意,:“自是可以的。万岁爷,您忘了?我们现在不已经是……交心的好友了吗?”
玄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释然和久违的轻松畅快:“好!好!‘交心好友’!你这话说的,朕……不,我爱听!甚好!甚好!”
见气氛轻松,圆姐轻声问:“所以,现在……您这位知己好友,有何事希望我去做的?”她将姿态放得既亲近又带着臣属的本分。
玄烨却只是满足地摇摇头,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弛:“今日,已经很知足了。能有知己畅所欲言,将心中块垒一吐为快,此乃人生一大乐事矣!此刻,别无所求,只想再静坐片刻。”他放松地靠在龙椅上,握着圆姐的手也松了些力道,却并未放开,享受着这难得的、卸下重担的宁静。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梁九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垂首恭谨。然当他抬眼扫过殿内时,目光瞬间凝固——那位李主子竟端坐在龙椅旁的绣墩上,与皇上挨得极近,两人的手……竟还交握着!
梁九功心头剧震,慌忙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皇上,索额图大人递了牌子,在外求见。”
梁九功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烨周身的气息骤变!
方才孩童般的欣喜与松弛荡然无存。他挺直脊背,眸中柔和尽褪,化为深潭般的沉静与掌控一切的威严。
握着圆姐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松开,那份亲昵如同潮水般退去,不留痕迹。仿佛方才絮叨委屈的“好友”从未存在,端坐御座之上的,仍是那掌控乾坤的九五之尊。
“宣。”玄烨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内威压陡增。
圆姐立刻起身,动作利落恭谨,微微福身:“臣妾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处理国事了。”她深知此刻自己该退场了。
就在她准备转身时,玄烨却忽然叫住了她,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那张被自己拽到近前的紫檀绣墩上,语气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厌烦和促狭:“慢着。你帮朕,把这张绣墩——” 他抬手指了指那绣墩,“给索额图那老狗挪到下面去,让他离朕远些!看着碍眼。”
圆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看到玄烨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恶作剧得逞般的促狭光芒,不禁“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这声笑在瞬间恢复肃穆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却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连忙敛了笑意,但眉梢眼角的轻松犹在,恭敬应道:“是,臣妾知道了。臣妾告退。”
她依言,动作轻快地将那张象征着短暂交心的绣墩,推回了御座下首原本臣子觐见该待的位置,然后才转身,仪态端庄地退出了这权力漩涡的中心。只是转身时,唇边那抹未散的笑意,和脸颊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霞,泄露了她心底同样不平静的波澜。
玄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在她推动绣墩时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重新投向堆积如山的奏折,面上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等待着那位即将踏入殿内的重臣。方才那一室的温情与坦诚,仿佛只是被殿门隔绝的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