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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在无垠的戈壁滩上熊熊燃烧,像一颗坠落在地的太阳,粗暴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粗粝的风卷着滚烫的沙砾扑打在脸上,带着硝烟散尽后特有的、混杂着血腥和焦糊的余味。但这风里,此刻更多了烈酒的辛辣、烤肉的焦香,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喧嚷。

“干了!他妈的汪家!干了!”王胖子赤着精壮的上身,油汗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高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浑浊的劣质白酒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嗤嗤作响。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贲张起来,声音嘶哑却震得人耳膜发疼,“十年!十年啊!天真!咱们他娘的终于把这群阴沟里的老鼠窝给端了!”

吴邪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狠狠地和王胖子碰了一下碗,碗沿撞击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仰起头,辛辣的液体像一道火线滚过喉咙,灼烧感直冲头顶,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角瞬间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但他咧着嘴,在咳嗽的间隙里,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疲惫、狂喜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笑容。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眼底浓重的青黑和下巴上冒出的、未经打理的胡茬。

张起灵就坐在吴邪身边,沉默得像一块亘古的岩石。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藏袍,穿着普通的深色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颌。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安静的扇形。他手里也端着一碗酒,却只是安静地看着碗中晃动的液面,火光在里面破碎又重聚。偶尔,他极快地抬眼,目光扫过狂欢的人群,最终会落在吴邪身上,停留片刻,又垂下去。那目光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确认吴邪还活着,好好地坐在这里。

“小哥!别光看啊!喝!”王胖子把碗又怼到张起灵面前,喷着酒气,“今天谁不喝趴下谁是孙子!黎簇那小子呢?苏万!别躲!都给胖爷过来!”

年轻的黎簇和苏万正围着另一堆小点的篝火,跟霍秀秀凑在一起。霍秀秀脱掉了行动时的利落劲装,裹着一件宽大的男式外套,火光映得她脸颊微红,正拿着一把匕首,动作利落地片着架在火堆上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黎簇和苏万争抢着刚片下来的、滚烫的羊肉,烫得龇牙咧嘴又舍不得吐出来,嘴里发出满足的呜咽声。霍秀秀看着他们,眉眼弯弯,带着一种姐姐般的纵容笑意,火光在她眼底跳跃,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的阴霾。

黑瞎子靠在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引擎盖上,一条长腿曲起踩着保险杠。他脸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灰痕,嘴角叼着半截快烧到滤嘴的烟,烟雾缭绕里,那双即使在暗处也显得过于幽深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视着眼前这幅喧闹的“众生相”。火光勾勒出他瘦削却精悍的轮廓,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仿佛眼前这场用无数心血和牺牲换来的胜利,也不过是他漫长而混乱人生中一场比较热闹的戏码。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偶尔拧开盖子灌上一口,动作随意。

解雨辰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坐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凳上,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看着王胖子拉着张起灵灌酒,看着黎簇他们嬉闹,看着吴邪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和。作为九门协会的资深顾问,他见证过太多失败和牺牲,眼前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值得每个人用尽全力去宣泄。他偶尔会与不远处的霍秀秀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里面包含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沉重与欣慰。

而在篝火光芒摇曳的边缘,最浓重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与这狂欢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

汪砚。

他身上那件用于行动的黑色战术服已经换下,此刻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样式陈旧的灰色连帽衫,拉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下巴。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根被遗忘在沙漠里的枯木。火光只能勉强照亮他半边身子,另一半则完全沉没在冰冷的黑暗里。连帽衫的阴影投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隐约可见一个瘦削冷硬的下颌线条。他手里也端着一个和众人一样的粗陶碗,碗里的酒水几乎没动过,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的目光,隔着跳跃的火焰和喧腾的人群,落在吴邪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平静的表象下,翻涌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疲惫。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合作者的亲近,只有一种站在废墟之上,俯瞰残局般的漠然与疏离。仿佛眼前这场由他亲手参与策划、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引导推向最终毁灭的汪家覆灭,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棋盘上落下的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吴邪似乎感受到了这束来自阴影的目光。他放下酒碗,抹了把脸上的酒水和沙尘,抬起头,视线穿透喧闹的人群和跳动的火焰,精准地对上了阴影中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隔着篝火,隔着十年布局的血雨腥风,隔着周松砚那早已被黄土掩埋的虚假身份,两个男人无声地对视着。

吴邪的眼神锐利而清醒,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了然。他微微歪了下头,嘴角扯开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像是无声的询问,又像是早已看透的笃定。

汪砚隐藏在阴影中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眼睛,在吴邪锐利的注视下,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像被强光刺到。随即,那点细微的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微微侧过身,彻底将自己融入了篝火光芒之外的、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处。

“嘿!汪老板!别躲那儿装深沉啊!”王胖子眼尖,醉醺醺地朝阴影里嚷道,摇摇晃晃地就想走过去拉人,“过来喝!今儿没你那份‘小报告’,咱们能这么顺溜?胖爷敬你一个!”

“胖子!”吴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穿透了喧闹。他伸手按住了王胖子的肩膀,力道不小,“汪先生……累了。让他歇着吧。”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阴影处那个模糊的轮廓上,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和提醒。

王胖子愣了一下,看看吴邪,又看看那片阴影,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吴邪眼神里的某种东西堵了回去。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嘟囔了一句“行行行,你们文化人就是事儿多”,便又转身去找黎簇拼酒了。

篝火哔剥作响,狂欢还在继续。黎簇和苏万不知怎么闹了起来,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着油乎乎的炭灰,尖叫着追逐。霍秀秀笑着试图阻拦,自己也被蹭了一身。解雨辰无奈地摇头。张起灵依旧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守护在吴邪身边的石像。黑瞎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烟雾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滑过阴影中的汪砚,又滑回喧闹的中心,最终停留在吴邪身上,那玩世不恭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汪砚在黑暗中,缓缓端起碗,凑到唇边。辛辣的酒气冲入鼻腔,他却没有喝。冰冷粗糙的碗沿贴着唇瓣,带来一种迟钝的触感。篝火的光影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却无法照亮那深潭之下的任何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无波的深处,并非真正的虚无。吴邪最后那一眼,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他精心维持的、名为“汪砚”的表象。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了然——他知道了。知道周松砚,知道那层早已腐烂在岁月里的皮囊。

他当然知道。汪砚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这盘棋,每一步都在他的注视下,甚至是在他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完成的。吴邪这枚棋子,早已跳出了棋盘,成为了执棋者之一。知道周松砚,不过是顺理成章。只是……当这层心照不宣的伪装被对方用如此平静的目光戳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冰冷感,还是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没关系。汪砚在心底对自己说。周松砚早已是死人。一个死人的身份,掀不起任何风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细微的波动已被彻底抹平,只剩下深沉的、属于汪家核心的漠然。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让汪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神经末梢!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甚至不是视觉上的变化。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细微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与他同源的东西,在极遥远的地方骤然苏醒,其苏醒的微弱涟漪,跨越了空间,精准地传递到了他的感知之中!

汪砚猛地抬头!隐藏在帽衫阴影下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刺破眼前的黑暗与喧嚣,笔直地投向戈壁滩的尽头,那沉甸甸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地平线!

青铜门!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张起灵……出来了?!

几乎就在汪砚感知到那丝悸动的同时,篝火旁一直如同石像般静坐的张起灵,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类视觉的捕捉极限,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轻微晃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瞳孔在火光映照下,收缩成两点冰冷的针尖!他没有看向戈壁尽头,反而猛地侧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穿透力,直刺向篝火边缘那片汪砚藏身的、最浓重的阴影!

那目光不再是平静的守护,不再是确认后的安然。那里面翻涌着汪砚极其熟悉却又久违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瞬间爆发前凝聚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

这一眼,毫无遮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源于血脉最深处的排斥和锁定!

篝火旁的喧嚣声,在那一刻诡异地降低了一个八度。王胖子举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醉眼朦胧地顺着张起灵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摇晃的阴影。黎簇和苏万停止了打闹,茫然地回头。霍秀秀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解雨辰皱起了眉。黑瞎子嘴角的烟蒂无声地掉落在地,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豹。

吴邪的心脏,在张起灵目光骤变的那一刹,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太熟悉小哥这种眼神了——只有在面对最致命的威胁时,他才会露出这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杀意!而目标……是阴影里的汪砚?!

“小哥?”吴邪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伸手想去拉张起灵的手臂。

张起灵没有动。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那双锁定阴影的眼睛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篝火的噼啪声,风声,甚至远处隐约的虫鸣,都在这凝固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

阴影中,汪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让他半边身体暴露在了跳跃的篝火光芒之下。

拉高的连帽衫帽檐,依旧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那线条冷硬到近乎锋利的下颌。火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轮廓,那件洗旧的灰色连帽衫,此刻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冰冷的、与这热烈场景格格不入的肃杀。

他无视了张起灵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目光,无视了所有人瞬间聚焦过来的惊疑视线。他的目光,越过了篝火,越过了人群,直直地、穿透性地落在了吴邪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有审视,不再有评估,甚至没有了之前的漠然。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平静之下,却又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吴邪。”汪砚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背景噪音,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如同砂纸摩擦着金属,“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

吴邪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折叠凳,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他死死盯着火光边缘那个身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预感……那个盘旋在心头十年、随着汪家覆灭而愈发清晰的预感,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汪砚……”黑瞎子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声音低沉,带着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汪砚没有理会黑瞎子。他微微扬起下巴,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嘲弄。他的视线从吴邪脸上移开,缓缓扫过震惊的王胖子,茫然的黎簇和苏万,紧皱眉头的夏雨堂,眼神锐利的霍秀秀,最终,落在了篝火另一侧——那个如同出鞘利刃般、散发着恐怖杀气的张起灵身上。

当他的目光与张起灵那冰冷刺骨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刹那,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汪砚的唇间逸出。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却带着薄茧的手,与他作为“周松砚”时那双养尊处优的茶馆老板的手截然不同。火光在他指间跳跃。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杀意凛然的张起灵都瞬间瞳孔地震的事情!

他猛地抓住了自己连帽衫的帽檐,用力向下一扯!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连同里面可能存在的其他衣物,被他以一种近乎粗暴的、自毁般的力量,从领口处狠狠撕裂、向下拉扯!

结实但略显苍白的胸膛瞬间暴露在跳跃的篝火光芒之下!夜风吹过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颗粒。但这并非重点!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他裸露的左边锁骨下方!

在那里,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火光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图案——

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线条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纹身!

那纹身的样式,与张起灵身上那神秘的麒麟纹身,竟有七八分神似!同样古老,同样带着非人的力量感!只是,张起灵的麒麟是墨色,威严神圣。而汪砚身上的这个,却是用一种极其深暗、近乎墨蓝的靛青色刺成,线条更加扭曲、凌厉,透着一股阴鸷邪异的气息!像一头被锁链束缚、择人而噬的凶兽!

“张家……”霍秀秀失声惊呼,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沙地上,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纹身,又猛地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的身体,在看清那个纹身的瞬间,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剧烈震动!他如同万年坚冰般凝固的杀意眼神,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裂痕里,涌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震惊和痛苦!仿佛看到了最不愿相信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他死死盯着汪砚锁骨下那个靛青色的凶兽图腾,嘴唇紧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周身散发出更加恐怖的低气压,脚下的沙砾都开始无风自动!

“不可能!”王胖子酒全醒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汪砚,声音都变了调,“你他妈……你身上怎么会有张家的东西?!你到底是谁?!”

汪砚对王胖子的咆哮置若罔闻。他缓缓抬起头,帽檐已经滑落,整张脸彻底暴露在火光之下。那张脸,褪去了所有属于“汪砚”的深沉算计,也剥落了“周松砚”的圆滑世故,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五官轮廓极其清晰,甚至可以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的形状……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对上了张起灵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这一次,汪砚的眼底不再是漠然,不再有伪装,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色的、如同淬了毒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岁月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痛苦。

他扯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悲凉。

“张起灵……”汪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十年青铜门……看来还没把你变成真正的石头。你……还记得张海欢吗?”

“张海欢”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凝固的空气!

张起灵的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盯着汪砚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飓风!震惊、难以置信、痛苦、狂怒……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底疯狂碰撞、炸裂!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

“海……欢?”一个极其干涩、沙哑、仿佛从锈蚀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艰难地从张起灵口中传出。那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冲击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确认。

“不可能!”一声更加尖利、带着巨大恐慌的厉喝猛地响起!众人惊愕回头,只见一直沉默旁观的张海客,此刻脸色煞白如纸,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从人群后方冲了出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汪砚,“你胡说!海欢……海欢他早就……早就死在汪家人手里了!那场大清洗!我们找到过他的……他的……”后面的字眼,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有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充斥着他的眼睛。

汪砚缓缓转过头,看向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张海客,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带着一丝刻骨的讥诮。

“死?”他轻轻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在品尝其中的滋味,嘴角那抹狰狞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是啊,‘张海欢’早就死了。死在被你们张家那些老不死的规矩压垮的那一天,死在汪家的地牢里,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的目光扫过张海客惨白的脸,扫过张起灵眼中翻腾的痛苦,最终定格在吴邪那张写满震惊和了然的脸上。

“活下来的……”汪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解脱般的尖锐,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凄厉地回荡,“只有汪砚!只有这个……亲手把你们张家那些引以为傲的‘血脉’、‘规矩’、‘宿命’,连同汪家这个肮脏的巢穴一起……烧成灰烬的汪砚!”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他苍白脸上扭曲的表情和锁骨下那个狰狞的靛青色凶兽图腾。他像一头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站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之上,对着昔日的故人,发出最凄厉、也最绝望的控诉和宣告。

狂风卷着沙砾,呼啸着掠过死寂的营地,吹得篝火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惨白或震惊的脸上明灭不定。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汪砚那凄厉绝望的尾音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回荡、消散,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张起灵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硬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杀意,而是更加恐怖、更加混乱的漩涡——是亲眼目睹至亲尸骨复生却化为恶鬼的惊骇,是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刺穿心脏的剧痛,是十年青铜门孤寂守望瞬间崩塌的茫然,更是那靛青色凶兽图腾烙印在血脉深处带来的、源自本能的排斥与憎恶!无数种激烈到足以摧毁理智的情绪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他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盯着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盯着那个刺眼的图腾,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受伤般的低低呜咽,握紧的拳缝里,已然渗出了暗红的血珠,一滴一滴砸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被贪婪的沙砾吞噬。

“小哥!”吴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太清楚小哥这种状态意味着什么!那是濒临失控、即将被最原始狂暴吞噬的边缘!他想冲过去,却被张起灵周身散发出的那股近乎实质化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毁灭气息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王胖子脸上的醉意和惊愕早已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想挡在张起灵前面,却又不知道该挡向何方,只能徒劳地低吼:“小哥!冷静!你他妈冷静点!”

霍秀秀捂住了嘴,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身体微微发抖。解雨辰脸色铁青,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黎簇和苏万已经完全吓傻了,缩在一起,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张海欢……”张海客踉跄着,失魂落魄地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汪砚,声音嘶哑破碎,“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变成这样?!你怎么能帮着汪家……”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在了喉咙里。

“帮着汪家?”汪砚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仰起头,发出一阵嘶哑刺耳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疯狂,“哈哈哈……张海客,你还是这么天真!帮着汪家?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猛地止住笑声,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剜过张海客,剜过张起灵,最后定格在吴邪脸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淬了冰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

“我是在帮我自己!”汪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玻璃刮擦,“帮我自己……毁掉张家那套吃人的规矩!毁掉汪家这个吸血的巢穴!毁掉所有把我变成这副鬼样子的东西!”他指着自己锁骨下那个狰狞的靛青色图腾,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皮肉,“看到这个了吗?这不是荣耀!这是诅咒!是张家和汪家联手给我打上的、永远洗不掉的耻辱烙印!”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些老东西……张隆半他们……是怎么用‘本家’‘海外’的破规矩逼死我娘的?是怎么把我爹当成一条听话的狗?是怎么把我当成一个不配拥有名字的‘杂种’?又是怎么在汪家设下陷阱时,毫不犹豫地把我们这些‘旁支’推出去当挡箭牌、替死鬼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张起灵:“张起灵!我的‘好兄弟’!你当时在哪儿?!你他妈在哪儿?!你在张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你在他们为你铺好的康庄大道上!你享受着‘族长’的荣光!而我们这些‘血脉不纯’的……就该像垃圾一样被丢弃!被牺牲!”

张起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里,痛苦之色骤然加深,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闭嘴!”汪砚厉声打断,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憎恶,“收起你那副无辜的表情!张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那些陈腐的规矩,那些所谓的血脉荣光,沾满了自己人的血!它就该被砸碎!被烧光!连一点渣滓都不该剩下!”

他猛地转向吴邪,眼神疯狂而炽烈:“还有汪家!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比张家更恶心!更虚伪!他们把我从张家的尸堆里拖出来,不是因为仁慈!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在我身上做实验,想研究张家的血脉秘密!他们给我洗脑,想把我变成一条更听话的狗!这个鬼东西……”他用力捶打着自己胸口的靛青图腾,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就是他们失败的杰作!一个融合了张家血脉和汪家邪术的怪物烙印!”

“所以,”汪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疲惫,“我帮你们毁了汪家,有什么不对?吴邪,你的计划很好,很精彩。但你那点心思,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这把最锋利的刀,去砍断我身上最后一根锁链!去烧光那让我作呕的牢笼!”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写满震惊、恐惧、愤怒和不解的脸,嘴角再次扯开那个狰狞而悲凉的笑容:“现在好了。张家回不去了,汪家化成了灰。张海欢?周松砚?汪砚?哈……都死了!都死得干干净净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张起灵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入骨髓的恨,有被背叛的痛,有无法释怀的怨,甚至……在最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被岁月尘封的、属于少年张海欢的、对那个沉默寡言却会默默分给他半块饼干的“兄弟”的、早已扭曲变质的眷恋。

“你……”汪砚看着张起灵,看着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混乱,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语调,“张起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矿洞里发生了什么吗?想知道你那些忠心耿耿的族人是怎么死的吗?”

张起灵猛地抬起头,眼中风暴更甚!

汪砚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冰冷的恶意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是我干的。”

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

“是我……把他们的位置……卖给了汪家。”汪砚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张家人、以及了解那段历史的人的心脏!“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拖进黑暗里……听着他们的惨叫……那感觉……真好。”

“畜生!!!”张海客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愤怒吼,再也无法控制,如同疯虎般朝着汪砚扑了过去!什么理智,什么实力差距,全都被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烧成了灰烬!他只想撕碎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然而,张海客的身体刚扑到一半,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到极致的恐怖力量骤然降临!

张起灵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极限,仿佛原地消失,又瞬间出现在汪砚和张海客之间!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看到张海客如同被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迎面撞上,整个人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几米外的沙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爬起!

而张起灵,就挡在汪砚面前。他的背影挺直如标枪,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混乱的痛苦,而是凝练到极致的、纯粹无比的冰冷杀意!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空气!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千年的寒冰利刃,穿透虚空,死死锁定在汪砚脸上。

那目光里,再无丝毫犹豫,再无半分痛苦。只剩下一种程序般精准、机器般冰冷的、执行清除指令般的绝对杀意!

“你,该死。”张起灵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情绪,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这三个字里蕴含的恐怖力量,却让周围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

汪砚直面着这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脸上却没有任何惧色。他看着张起灵那双只剩下绝对冰冷的眼睛,看着那双曾被他视为唯一温暖和依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对他的彻底否定和抹杀。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混杂着解脱和更深沉绝望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脸上的狰狞和疯狂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是啊……”汪砚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篝火的噼啪声淹没,却又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我早就该死了。”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反抗,也不是防御。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松韵茶楼里行云流水般斟茶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指尖指向自己心口,指向那个狰狞的靛青色凶兽图腾。

他的目光,没有看杀意滔天的张起灵,反而越过他,再次落在了吴邪的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解脱,有自嘲,有冰冷的恨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周松砚”的、对那段短暂而虚假的茶馆时光的、早已被污染的最后一点……怀念?

“吴邪,”汪砚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现在,你们打算杀谁呢?”

“是汪砚?”

“还是……张海欢?”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心口那个象征着所有诅咒与罪孽的图腾上。

“或者……”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惊疑不定、写满仇恨或茫然的脸,最终定格在吴邪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是那个……死在老长沙的……周松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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