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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月4日,冬至夜。莱斯特兰奇庄园。**

我最初感知到的世界,是冷的。

不是地窖石壁那种坚硬的冷,也不是窗外飘雪那种轻盈的冷。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骨髓的、带着铁锈味的粘稠冰冷。它包裹着我,挤压着我,像一条冻僵的巨蟒缠绕着它最后的猎物。我挣扎着,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窒息的黑红泥沼,每一次无力的踢蹬都耗尽我刚刚凝聚的力气。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迅速流失,带走我拼命想抓住的依托。我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像冬夜被风吹断的枯枝,戛然而止。接着是更多混乱的声音——模糊的咒语吟唱,器皿碰撞的刺耳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然后,一只冰冷坚硬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从那片冰冷的血沼里猛地拽了出来。

刺骨的空气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肺。我张开嘴,发出第一声啼哭。那哭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微弱,像垂死小鸟的哀鸣。

“男孩…夫人她…” 一个颤抖的女声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

“闭嘴!” 另一个苍老、威严、如同寒冰刮过岩石的声音斩断了她。这声音里有种东西让我本能地停止了哭泣,只剩下生理性的、细弱的抽噎。

我被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柔软的织物摩擦着我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抱着我的人在发抖,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也是冷的。我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晃动的、模糊的银灰色,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映着摇曳的烛光。那是祖母维奥莱特·布莱克的眼睛。她抱着我,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沾满诅咒的瓷器。

“塞西莉亚…” 她低泣着,声音破碎。

“维奥莱特。” 那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孩子给我。看看他。”

我被转移了。一双更大、更粗糙、也更冷的手接过了我。这双手带着浓烈的雪茄、陈旧羊皮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地底墓穴般的阴冷气息。他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我看到了他——科尔温·莱斯特兰奇,我的祖父。他很高,像一座移动的黑塔,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冰冷的灰蓝色石头,鹰钩鼻像峭壁的棱角,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他的视线如同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我的皮肤,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发现稀有魔法材料的狂热。

“冬至夜…暗阳节点…”他低语,粗糙的拇指按上我的眉心,那里似乎残留着某种灼热的印记,“鸦羽之子…预言应验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喜悦,只有沉重的、宿命般的寒意。他指尖的冰冷穿透了我的颅骨。

“父亲…”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房间角落响起。我费力地转动眼珠。一个年轻的男人靠在厚重的帷幔边,脸色比我还要苍白,像一张揉皱又被抚平的羊皮纸。他裹着厚厚的毯子,但仍在发抖,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空洞和破碎的悲伤。艾德里安·莱斯特兰奇,我的父亲。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初为人父的激动,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木然。他看着我,又像透过我看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冰冷产床。

“塞西莉亚…” 他又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像风中残烛。祖母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想去扶他,却被祖父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带他下去,维奥莱特。” 祖父的声音毫无波澜,将我递还给祖母,“艾德里安,你也回去休息。别像个懦夫一样在这里丢人现眼。”

父亲没有反驳,他只是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灵魂深处。然后,他被家养小精灵搀扶着,像一抹游魂般消失在厚重的门帷后。那是我对他最清晰的记忆——一个被死亡阴影彻底压垮的、苍白的、悲伤的剪影。他从未抱过我。

***

**1980年,我生命的第一年。**

庄园很大,很空,很静。时光在厚重的挂毯、冰冷的石像鬼和终年不散的雪松熏香中缓慢流淌。我的摇篮安置在祖父书房隔壁的小套间里。这里没有婴儿常见的彩色玩具和柔软的布偶,只有冰冷的银色栏杆和深绿色的天鹅绒帷幔。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墨水和魔药的味道。

照顾我的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是家养小精灵闪闪。它很老,皮肤皱得像干瘪的蘑菇,巨大的网球眼里总是含着惊恐的泪水。它小心翼翼地给我换尿布,喂我冰冷的、加了营养魔药的奶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我。它从不唱歌谣,只会在哄我睡觉时,用尖细颤抖的声音反复念叨:“安静,小主人…安静…莱斯特兰奇家的继承人要安静…”

安静。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生存法则。

祖父科尔温会来看我,通常在深夜。他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摇篮边,投下巨大的阴影,遮住壁炉里跳动的火光。他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如同冻湖的眼睛长久地凝视我,带着探究和评估。有时,他会伸出那根镶嵌着黑宝石的魔杖,冰冷的杖尖悬停在我额头上方,我能感觉到细微的魔力波动,像冰冷的蛇在我皮肤上游走。他在检测什么?预言留下的印记?还是我体内流淌的莱斯特兰奇之血是否足够纯粹?

他不抱我。莱斯特兰奇不需要软弱的温情。

祖母维奥莱特的爱是另一种形式。她会在午后,阳光勉强穿透彩绘玻璃窗时,让闪闪把我抱到她的起居室。她坐在高背椅上,穿着永远一丝不苟的墨绿色长裙,银灰色的头发梳成复杂的发髻,一丝不乱。她会让我坐在她脚边的厚地毯上,给我一本沉重的、镶着银边的魔法图鉴。

“阿尔文,”她的声音像冰晶碰撞,清晰而缺乏温度,但比祖父柔和,“看,这是澳洲蛋白眼幼龙。记住它的鳞片颜色和瞳孔形状。”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划过精美的插图,指甲修剪得如同锋利的冰片。“还有这个,毒角兽的犄角结构。它的致命点在根部第三道螺纹下方半英寸处。记住,精准是力量的前提。”

我懵懂地看着那些色彩斑斓却充满危险的图画。祖母从不给我讲童话,她讲的是魔法生物的分类、致命弱点、以及稀有材料的萃取方法。她的爱藏在知识的灌输里,藏在对我坐姿、眼神、乃至呼吸频率的严格要求里。如果我分神,或者试图去抓旁边一个造型古怪的银质镇纸,她不会呵斥,只会用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羞愧地低下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图鉴上。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责骂都沉重。

父亲艾德里安偶尔会出现。他像一个幽灵,飘进房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看着我,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我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他从不靠近,从不呼唤我的名字。有时,他会喃喃自语一些破碎的词语:“塞西莉亚…沙菲克…冰蚀…” 然后像被惊醒一样,猛地转身离开,留下更深的寂静和祖母无声的叹息。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母亲”这个概念的缺失,是在一岁生日后不久。闪闪在给我换衣服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银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如同冬日薄雾的银灰色眼眸,但那双眼睛是温暖的,带着浅浅的笑意,像融化积雪的第一缕阳光。黑色的卷发柔顺地垂在肩头,衬得她的皮肤像最上等的东方瓷器。她怀里抱着一大束洁白的月光草,笑容明媚得仿佛能驱散莱斯特兰奇庄园所有的阴霾。

“夫人…” 闪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忙脚乱地去捡相框,用脏兮兮的茶巾拼命擦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爬过去,好奇地伸出小手,想去触碰相框里那张温暖的笑脸。指尖刚碰到冰冷的玻璃,相框就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戴着龙皮手套的手夺走了。

是祖父科尔温。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他看也没看哭泣的闪闪,只是拿着那个小小的银相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冰冷的乱麻——有愤怒?有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埋的痛苦?

“不该存在的东西。”他的声音像结了冰,手指用力一握。银质的相框在他掌心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呻吟。玻璃碎裂,那张温暖的笑脸在扭曲的金属和锋利的碎片中变得支离破碎。他随手将废铁般的相框扔进壁炉,火焰猛地窜高,吞噬了最后一点痕迹。

“清理干净。”他命令闪闪,然后转身离开,黑袍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我坐在地毯上,看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那里曾经有一张对我微笑的脸,现在只剩下灰烬。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攫住了我,比饥饿更难以忍受。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哭。闪闪惊恐地捂住了我的嘴,它巨大的眼睛瞪着我,里面充满了哀求。

“不能哭,小主人…莱斯特兰奇…不能哭…”

我闭上了嘴。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眼泪没有流出来,它们冻结在了心里更深的地方。我明白了第二件事:有些温暖,是莱斯特兰奇庄园的禁忌。而我的存在,似乎与那个禁忌紧密相连,如同原罪。

***

**1981年,冬天。父亲消失。**

他像一片被寒风卷走的枯叶,彻底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起初只是他出现在起居室门口的频率越来越低。接着,是几天,几周不见人影。祖母维奥莱特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她翻阅厚重的魔法典籍时,指尖会不自觉地颤抖。祖父科尔温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书房里偶尔会传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和东西碎裂的声音。庄园里的空气绷紧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庄园的每一个角落,浸透冰冷的地毯,爬上雕花的石柱,钻进我小小的套间。闪闪变得更加沉默和惊恐,给我喂食时,勺子会碰到我的牙齿。

一天清晨,我被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魔法波动惊醒。那波动来自庄园深处某个地方,充满了痛苦、绝望和…毁灭的气息。它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我刚刚开始凝聚意识的脑海。我蜷缩在摇篮里,浑身冰冷,无法动弹,仿佛被无形的巨蟒紧紧缠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那种感觉,比出生时更清晰,更寒冷。

波动只持续了一瞬,便彻底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庄园里最后一丝属于父亲艾德里安的、微弱的存在感。就像一根原本就微弱的风中残烛,被彻底掐灭了。

那天,祖父科尔温的书房大门紧闭了一整天。厚重的橡木门后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死寂得可怕。祖母维奥莱特穿着一身漆黑的丧服,坐在起居室冰冷的壁炉前,一动不动。壁炉里没有火,只有冰冷的灰烬。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条银色的沙菲克家族项链,指节泛白。她没有哭,只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变成了两块真正的寒冰。

傍晚,闪闪抱着我,穿过空旷冰冷的长廊去餐厅。路过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时,门虚掩着。我下意识地朝里面望去。房间里很暗,只有壁炉里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壁炉前,是祖父科尔温。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一片一片地,缓慢而用力地,将它们投入微弱的火焰中。羊皮纸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灵魂被灼烧的苦涩气息飘散出来。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纸片,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宽阔而僵硬的背上,像某种狰狞的舞蹈。他站立的姿态,像一座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孤崖,承受着无声的崩塌。

他没有回头。但我看到了他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缝间似乎有深色的液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阴影。

那是父亲书房里的研究笔记。我知道。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符文和冰霜的图案,旁边有父亲潦草却力透纸背的批注——“冰蚀计划”、“魂器分解”、“沙菲克的月光”、“塞西莉亚…” 那些承载着他短暂生命里所有疯狂与执念的纸张,正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祖父烧掉的,不仅仅是笔记。他烧掉的,是父亲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是他试图对抗命运却最终失败的所有证明,是他对母亲那份无法释怀的、最终导向毁灭的痴狂。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穿透了我的心脏。那不仅仅是对父亲消失的感知,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如同命运锁链勒紧的窒息感。我似乎看到了一条黑暗的河流,裹挟着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也将无可避免地,冰冷地向我涌来。我紧紧抓住了闪闪破旧的茶巾领子,把脸埋进它带着灰尘味和恐惧的褶皱里。

没有葬礼。没有哀悼。没有解释。

莱斯特兰奇家族不需要软弱的眼泪和公开的悲伤。死亡是冰冷的现实,如同冬季的冻土,只需沉默地掩埋,然后继续在寒冰覆盖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我只是被祖母维奥莱特带到了家族墓地。那是在庄园后山一片终年被寒雾笼罩的松林深处。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两个并排的名字:

**塞西莉亚·伊莎贝尔·沙菲克**

**1980.1.4**

**艾德里安·科尔温·莱斯特兰奇**

**1981.12.7**

没有生卒年月的间隔,只有冰冷的死亡日期紧紧相连。墓碑前没有鲜花,只有一块漆黑如夜的石头,散发着不祥的寒意。

“记住他们,阿尔文。” 祖母的声音比墓碑更冷,她的手按在我单薄的肩膀上,力度大得让我生疼,“记住你血脉的重量。莱斯特兰奇…从不沉溺于过去。”

凛冽的山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名字。母亲温暖的、破碎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父亲苍白绝望的眼神烙印在心底。巨大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喉咙里堵得发痛。我想哭,想尖叫,想质问这冰冷的石头和天空。

但我没有。我只是挺直了小小的背脊,像祖父要求的那样,像莱斯特兰奇继承人应该做的那样。我抬起头,迎上祖母审视的目光。银灰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懵懂水光,被彻底冻结、封存。一种不属于两岁孩童的、死寂般的平静笼罩了我。

“是,祖母。” 我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

**1982-1985年,冰封的成长。**

时间在莱斯特兰奇庄园,是凝固的冰河。我像一株被刻意培育在寒带温室里的植物,在严苛的“爱”与冰冷的“期待”中,缓慢而扭曲地生长。

祖父科尔温的“宠爱”,是允许我进入他那如同小型黑魔法博物馆的书房。巨大的书架上,那些用龙皮甚至人皮装订的古老典籍散发着阴森的气息,玻璃柜里陈列着形状诡异的水晶头骨、缠绕着怨灵的低语匕首、浸泡在泛着绿光的液体里的魔法生物器官。他不会阻止我触碰那些危险的东西,反而会在旁边,用他那低沉冰冷的声音讲解它们的来历、诅咒和威力。

“力量,阿尔文。” 他会说,粗糙的手指划过一本封面镶嵌着尖叫人脸的书脊,“真正的力量,从不畏惧黑暗的触角。莱斯特兰奇的血脉,生来就该驾驭阴影。” 他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预言选中了你。冬至夜的鸦羽之子…你会比伏地魔那个混血杂种走得更远。”

当我试图去拿一个据说是用独角兽心脏制成的、散发着温暖白光的护符时,他会猛地拍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小小的手腕瞬间青紫。

“软弱!” 他厉声呵斥,眼中那点稀薄的温度瞬间冻结,“光明的慰藉是毒药!它会腐蚀你的意志!记住你母亲是怎么死的!记住你父亲是怎么被那点可悲的‘爱’拖入深渊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痛苦。

书房成了我的战场,也是我的课堂。我学会辨认那些扭曲的如尼文,理解那些邪恶咒语的结构,忍受接触黑魔法物品带来的精神侵蚀和指尖的麻痹刺痛。祖父的“宠爱”,是用最黑暗的知识和最冰冷的现实,将我的心智过早地淬炼成钢,或者说,淬炼成冰。

祖母维奥莱特则负责将我的外在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纯血继承人。我的礼仪无可挑剔,行走坐立如同量角器般精准。我通晓纯血家族谱系、纹章学、古典乐理和妖精银器的鉴赏。我能用最标准的贵族腔调背诵《纯血统的优越性与责任》,尽管那些词句在我心里激不起任何涟漪。

“感情是弱点,阿尔文。” 她一边用冰冷的银梳梳理我过于柔顺的黑发,一边告诫,镜子里映着她同样冰冷的脸,“过度的喜悦会让人盲目,深沉的悲伤会让人崩溃。看看你的父亲!保持冷静,保持距离,用你的头脑而不是心去判断一切。”

她不允许我拥有任何带有“软弱”色彩的东西。一次,闪闪偷偷用魔法变了一个会唱歌跳舞的彩色小纸人给我,被祖母发现了。她面无表情地当着我的面,用一道细细的蓝色厉火将那个欢快的小纸人烧成了灰烬。

“玩具是给巨怪玩的,阿尔文。” 她看着飘落的灰烬,声音没有起伏,“莱斯特兰奇的继承人,只需要魔杖和头脑。”

我静静地看着那点灰烬飘落在地毯上,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在那个夜晚,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第一次尝试着,笨拙地,在脑海中构筑起一道屏障。我将那些因为纸人消失而产生的细微失落,将那些对温暖和色彩的模糊渴望,统统压缩、冰冻,然后塞进意识深处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就像祖父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黑魔法物品一样。一种名为“大脑封闭术”的本能,在冰冷的土壤里悄然萌芽。

庄园里并非只有严苛。偶尔,在祖父心情尚可时,他会带我去禁林边缘。不是玩耍,而是“实践”。他教我如何用最微弱的魔力波动安抚躁动的护树罗锅,如何精准地找到魔鬼网的根系弱点,如何在月光下辨识具有药用价值的毒蘑菇。凛冽的空气,泥土和腐叶的气息,魔法生物冰冷或警惕的眼神…这些比书房里的死物更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生机”。虽然祖父的教导永远伴随着冰冷的评判和“力量至上”的训诫,但至少在这里,我能短暂地逃离那些厚重的帷幔和压抑的书架。

有一次,我找到了一朵生长在背阴岩石缝里的、小小的蓝色野花。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花瓣却呈现出一种倔强的、近乎透明的美丽。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冰冷的花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顺着我的指尖蔓延开来。很微弱,却是我在莱斯特兰奇庄园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你在干什么?” 祖父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迅速收回手,转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观察,祖父。它的魔力波动很微弱,但结构稳定,能在低温下生存。”

祖父锐利的目光扫过那朵小花,又落在我脸上,似乎在审视我话语的真实性。片刻,他哼了一声:“无用的坚韧。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他魔杖随意一指,一道细微的冰棱射出,精准地洞穿了那朵蓝色的小花。它瞬间被冻结,然后碎裂成无数冰晶,消散在风中。

我看着那点消失的蓝色,心脏的位置传来一丝细微的、被冰针刺中的痛感。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魔杖杖柄(那是祖父去年给我的生日礼物,黑檀木,未装杖芯),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冰冷力量。我将那点刺痛,连同那抹转瞬即逝的蓝色微温,再次压进了脑海深处那道日益坚固的冰墙之后。

回到庄园,路过那冰冷寂静的家族墓地时,我停下脚步。寒雾笼罩着两座并排的墓碑。墓碑旁,不知何时,悄然生长出了一小片同样的、倔强的蓝色小花,在冻土和寒雾中,安静地绽放着。

我站在墓碑前,没有看墓碑上的名字,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小花。凛冽的风吹起我额前漆黑的发丝。我慢慢抬起手,没有触碰它们。只是调动起体内那股与生俱来的、似乎总与阴影和寒冷相伴的魔力,小心翼翼地、极其精准地引导着。

一丝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极淡的白色寒气,如同最轻柔的薄纱,从我指尖缓缓流出,笼罩住那几朵蓝色的小花。寒气没有将它们冻结、粉碎,而是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保护罩,隔绝了凛冽的寒风。花瓣在寒气中微微摇曳,似乎舒展了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用我的“冰”,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守护一点微不足道的、脆弱的美丽。

只有一瞬。我便收回了魔力,寒气消散。小花依旧在寒风中挺立。

我转身,走向那座如同巨大棺椁的庄园。背影挺直,脚步平稳,像一个缩小版的、背负着沉重宿命的成年莱斯特兰奇。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道冰封的心湖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触碰那朵蓝色小花和试图守护墓前这点脆弱的微光时,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悸动了一下。

然后,更深地沉入了寒冷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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