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宫主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载玄冰。苏皖沫那句关于“顺流而下”的无心之言,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刺破了先前因《招娣》而起的愤怒,更精准地刺入了水清漓与默之间那最隐秘、最核心的初遇记忆,引发了一场无声的心灵海啸。
苏皖沫瘫软在地,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道歉,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自己的舌头咬掉。默强压下心中因那个词汇掀起的惊涛骇浪,出声安抚妹妹,制止了她自残的举动。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身旁的水清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几乎要冻结时空的怒意正在缓缓收敛,但收敛之后留下的,并非平静,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死寂。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不出任何光影,仿佛所有的情绪与思绪都被压缩到了极致,沉入了无人可以触及的深渊。
他生气了。
不是针对苏皖沫的口无遮拦,而是针对那个词汇本身所勾连起的、关于“命运无常”与“脆弱生命”的冰冷事实。更或许,是针对那种将“她”与“顺流而下自生自灭”的悲惨景象产生任何一丝联想的可能性本身。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足以触动他内心深处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默的心,微微抽紧。她不喜欢看到他这样,不喜欢他被任何负面情绪所笼罩,尤其是因她而起,哪怕是间接的。
她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必须将话题从那个危险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联想”中拉回来,拉到一个更客观、更“安全”的层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她转过头,看向刚刚被她拉起来、依旧惊魂未定、小脸煞白的苏皖沫,用一种带着探究意味的语气,轻声问道:
“小沫,”她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水清漓一丝极其微弱的注意力,他冰封般的侧脸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刚才说……人类历史上,那些被‘顺流而下’的婴孩……她们的命运,具体都分哪些情况?”
她刻意使用了“婴孩”这个中性词,避开了敏感的“女婴”,也将话题从“联想”拉回到了“历史事实”的陈述上。
苏皖沫正处在极度后怕之中,听到姐姐的问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从人类世界学到的历史知识。她知道,这是将功补过的机会,必须回答得严谨、客观,不能再有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词汇!
她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但努力保持清晰:
“姐姐……根据……根据人类历史的记载……那些被放在木盆、竹篮里顺河流漂走的婴孩……结局……确实天差地别……全看……运气。”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姐姐和姐夫的表情,尤其是姐夫那深不见底的眼眸。
“运气最好的……极少数……”她伸出一根手指,强调着概率之低,“可能会被下游好心的人家发现并收养。比如……没有子嗣的渔夫家庭,或者心地善良的农户。这样……孩子就能活下来,虽然可能生活清苦,但至少……有条活路。”
她说完这句,稍微停顿,留意反应。见默微微点头,水清漓依旧沉默,但周身那凝固的气息似乎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她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语气却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
“但是……更多的情况是……运气不好……”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带着一丝不忍:
“可能……在漂流的过程中,夜晚太冷,就直接……冻死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婴儿在寒夜中蜷缩着失去体温的画面,声音有些发涩。
“或者……几天几夜没人发现,饿……饿死了……” 她仿佛能听到那微弱的哭声最终归于沉寂。
“还有……荒郊野外的河流,常有野兽出没……婴孩的哭嚎声……可能会引来……水獭、野狗之类的……就……”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最后,她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带着一种对生命脆弱的悲哀:
“还有……载具本身的问题。木盆可能漏水,竹篮可能散架……可能根本没漂出去多远,就……沉入水底了……”
她说完最后一种可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默默地垂下了手,低下了头。这些冰冷的、残酷的“历史事实”,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也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难过。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的姐姐是如此的强大、独特,与这些悲惨的命运毫无瓜葛。
主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的死寂不同。一种沉重的、对生命无常与脆弱命运的悲悯,取代了之前的怒意与紧绷。
默静静地听着,狐狸眼中光芒闪烁。这些具体的、血淋淋的“可能性”,像一幅幅冰冷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展开。冻死、饿死、被野兽吞噬、沉入水底……每一条路,都通向死亡的深渊。与“被好心人收养”那微乎其微的幸运相比,这些悲惨的结局,才是那“顺流而下”命运中最普遍、最真实的写照。
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对人间那些无辜逝去生命的同情,有对命运不公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以及……一丝后怕?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水清漓。
只见水清漓那冰封般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那搭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却极其缓慢地、收紧成了拳。那拳头握得并不用力,却仿佛蕴含着足以捏碎星辰的力量,也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战栗?
他是否……也在想象那种种悲惨的“可能性”?
是否……也在后怕?
怕那个溪边的她,万一……不是被他遇见?
万一……飘向了未知的下游?
万一……遭遇了苏皖沫口中任何一种不幸?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中了默。她忽然明白了水清漓刚才那滔天怒意的真正源头——那不仅仅是对不公规则的愤怒,更是对“失去她”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绝对无法接受的恐惧!哪怕这种“失去”只存在于最微小的可能性中,哪怕这种联想毫无根据,也足以引爆他内心深处最极致的冰冷!
虚空之中,水龙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龙吟,那吟唱中带着古老的悲悯与看透世事的沧桑:“命运之河……泥沙俱下……浮沉由天……幸与不幸……一念之间……”
这声龙吟,仿佛为这场关于“顺流之命”的讨论,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默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水清漓那微凉而紧握的拳。她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的冰冷,一点点地、轻柔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清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都过去了。”
她不是在说那些历史中的婴孩,而是在说他们自己。
“我在这里。”她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一直都在。”
水清漓缓缓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意,在她的注视下,如同冰雪遇阳,开始一点点地消融。虽然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与安定。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无需言语。
所有的后怕、所有的庆幸、所有的珍视,都在这紧紧相握的十指间,无声地流淌。
苏皖沫看着眼前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同时鼻尖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那些历史中的不幸者感到悲伤,还是该为姐姐姐夫的深情感到感动。
她悄悄地、蹑手蹑脚地退后了几步,将空间留给了那对相依的身影。
水玲珑宫,再次恢复了宁静。
但这一次的宁静,却带着一种历经惊涛骇浪后、更加刻骨铭心的温暖与守护。
顺流之命,无常而残酷。
静水之缘,珍贵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