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黄金路上骨作薪,王庭暗涌诡云谲。
冰心一片玉壶里,守得烟火满城阙。”
极北的寒风,在舰船驶入北冥疆域的那一刻,便仿佛少了几分刺骨的凛冽,多了几分熟悉的、属于家乡的干燥与冷硬。
由青木妖国提供的三艘“青木巨舰”正平稳地航行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这些舰船并非木质,其主体乃是以妖国特有的“铁杉木”混合某种轻质灵金熔铸而成,船身覆盖着层层叠叠、犹如活物般缓缓呼吸的墨绿色叶片,形成天然的防护灵阵。舰首雕刻成咆哮的狼首或展翼的鹰隼状,充满了蛮荒而精悍的气息。这是妖皇履行盟约的第一批实质援助,不仅是代步工具,更是强大无比的战争机器与诚意象征。
最大的一艘舰船,专门辟出的静室内,陆烬静静躺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床榻上,呼吸平稳悠长,面色却依旧带着一丝消耗过度的苍白。他昏迷已有十余日。
赵红药坐在榻边,寸步不离。她已换下战斗时的劲装,穿着一身北冥女子常见的素色棉袍,长发简单束起,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她手中握着一块温热的湿巾,细致地替陆烬擦拭着脸庞和手指,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深沉的梦境。
“快到永冻城了。”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陆烬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北海公前辈已先行一步回去通报消息,大家……都在等你们归来。”
舱门被无声推开,谢知味端着一个小巧的玉碗走了进来,碗中盛着半透明的、散发着清冽草木香气的药液。“红药姑娘,该给陆兄喂药了。”他轻声说道,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这是妖皇陛下亲赐的‘青木养魂涎’,最能温养神魂,弥补心力损耗。”
赵红药点点头,小心地扶起陆烬,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接过玉碗,用小勺一点点将药液渡入陆烬口中。她的动作熟练,显然这些天已重复了无数次。
谢知味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水晶镜片,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陆烬平静的面容,低声道:“生命体征已趋于稳定,妖皇陛下亲自出手,稳住了他近乎枯竭的心脉与道炉。只是此次损耗的乃是心神本源,非寻常药石能速效,需要时间静养,更需要……一个契机。”
“我知道。”赵红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能活着,已是万幸。”她看着陆烬闭合的眼睑,仿佛能透过那层阻碍,看到他意识深处那盏虽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心灯。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是苍牙。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身上还带着甲板上的寒气。“快到永冻城了,码头上……人很多。”他言简意赅,铜铃大的眼睛看了看床榻上的陆烬,又补充了一句,“很热闹。”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妖族特有的直率,但其中蕴含的关切,赵红药和谢知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赵红药将陆烬重新安置好,为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走到舷窗边。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却也带来了远方那座雄城愈发清晰的气息。
永冻城,北冥军府的心脏,依旧巍峨耸立在无尽的冰原之上,黑色的城墙如同巨龙蜿蜒,沉默地对抗着天地间的酷寒。然而今日,这座以冷硬着称的巨城,却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景象。
尚未完全靠岸,便能看见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从码头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街道,旌旗招展,不仅有北冥军府的玄底冰凰旗,还有许多自发前来的民众,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火把,甚至只是普通的家用油灯。在这白昼亦显昏暗的极北之地,那点点光芒汇聚成一片温暖的、跃动着的星海。
“英雄归来!”
“恭迎陆行走,赵将军,谢先生!”
“万胜!北冥万胜!”
隐约的欢呼声顺着风传入船舱,带着一种灼热的、几乎要驱散严寒的热情。
谢知味也走到窗边,看着下方盛大的场面,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消息传得真快。看来北海公前辈不仅带回了盟约成功的喜讯,也将我们此行的艰险与功绩,一并传扬开了。”
苍牙抱着双臂,哼了一声:“人族的规矩,麻烦。但……不讨厌。”
赵红药轻轻关上舷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船舱内重归寂静。她转身,目光扫过昏迷的陆烬,看向谢知味和苍牙,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此声势,是荣耀,亦是枷锁。烬哥如今昏迷不醒,我们……需更加谨慎。”
她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欢迎的炽热海洋之下,似乎潜藏着某些不易察觉的暗流。那并非具体的威胁,而是一种氛围,一种在英雄光环背后,悄然滋生蔓延的、更为复杂的东西。
舰船缓缓靠岸,沉重的锚链落下,发出铿锵的巨响。
码头之上,北冥军府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军乐队奏响了雄壮的凯歌,披甲执锐的仪仗队分立两侧,肃杀而威严。以北海公为首的军府高层,几乎尽数到场,亲自迎接。
当赵红药和谢知味一前一后,抬着依旧昏迷的陆烬,在苍牙的护卫下走出船舱,踏上北冥的土地时,整个码头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声浪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震得人耳膜发聩。
“看!是陆行走!”
“他好像受伤了?”
“定是为了摧毁那邪物付出的代价!”
“英雄!他们是北冥的英雄!”
民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许多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奋力向前拥挤,想要更近地看一看这几位挽救了盟约、挫败了烈阳阴谋的年轻人。
北海公快步上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此刻脸上也难掩激动与关切。他先是仔细查看了陆烬的状况,确认他只是昏迷而非更糟后,才重重松了口气,拍了拍赵红药和谢知味的肩膀:“辛苦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军府已备好最好的医师和丹药,定会倾尽全力让陆烬尽快康复!”
随后,北海公面向民众,声若洪钟,宣布了与青木妖国正式缔结军事盟约的惊天喜讯,并将陆烬小队在妖国历经三重试炼、揭露内奸、最终摧毁圣骸的功绩,简明扼要地公之于众。每一件事,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在这片沸腾的欢庆中,赵红药扶着陆烬,谢知味在一旁协助,苍牙如铁塔般挡开过于激动的人群,一行人随着北海公和军府仪仗,缓缓向城内行去。
沿途,热情的民众不断将花瓣、彩布甚至珍贵的粮食抛洒向他们,表达着最质朴的感激与崇敬。街道两旁的建筑窗口,也探出无数张激动的面孔,欢呼声不绝于耳。
然而,就在穿过最为繁华的中央大道,即将进入军府核心区域时,赵红药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的目光掠过欢呼的人群,无意中瞥见了大道旁一座装饰华美的酒楼窗口。那里,几个衣着锦绣、看似世家子弟的年轻人,正凭栏而望。他们脸上也带着笑,鼓掌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敷衍,彼此间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神偶尔扫过被簇拥着的陆烬一行人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甚至是一闪而逝的阴霾。
那并非敌意,更像是一种隔阂,一种基于不同立场和利益盘算的疏离。
其中一人的话语碎片,顺着风,隐约飘入了赵红药敏锐的耳中:
“……倒是好大的声势……”
“……妖国舰船,啧啧,价值不菲啊……”
“……此番归来,怕不是要动某些人的盘子了……”
“……黄金路上,岂是单凭武力就能……”
后面的话语被更大的欢呼声淹没。
赵红药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更加稳固地扶住身边的陆烬,仿佛他只是沉沉睡去,并未感知到这凯旋盛景之下,那悄然涌动的一丝寒意。
“凯旋了,烬哥。”她在心中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但属于你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抬起头,望向军府那巍峨森严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玄冰铁门,看到其后更加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棋局。
英雄的归途,铺满了鲜花与赞誉,也投下了更为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