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风雪,是磨砺一切的砂纸,将天地都磋磨成冷硬的铁灰色。然而,在城西那片原本荒废的院落群,如今却顽强地透出几分不一样的生机。微光轩的牌匾依旧古朴,但其影响的范围,已如悄然蔓延的苔藓,向毗邻的空院浸润、扩张。
这种扩张并非大兴土木的张扬,而是一种基于实际需求的、有机的生长。原本独立的几处院落被打通,以回廊和加盖的棚屋相连,形成了功能各异的区域。
核心的主院仍是陆烬与赵红药、谢知味等人起居议事的所在。厅堂中央的青铜火盆终日燃着兽炭,墙壁上悬挂的北疆舆图日益详实,密密麻麻标注着最新的势力分布与情报节点。此刻,陆烬正立于图前,目光沉静地掠过暖阳谷前线那片被朱砂重点圈出的区域。即便身处后方,他仿佛也能听到那里传来的金戈交鸣与战鼓雷动。
东侧院落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叮当锤响与隐约的炉火轰鸣。这里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匠作区,烟气与热气交织,驱散着严寒。两名因伤退役却被微光网罗而来的老匠人,正带着几个眼神机灵的学徒,埋头在一堆军械零件中。他们不是在打造神兵利器,而是在改造、修复从战场上回收的损毁兵甲,或是尝试将谢知味绘制的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的阵盘图纸,转化为实物。一个学徒笨拙地挥舞着铁锤,敲打着一块扭曲的胸甲,旁边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灼烧伤疤的老兵一把按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却耐心:“劲使匀了,小子!这甲胄是弟兄们的第二条命,歪一分,战场上就得用血来偿!”粗粝的训诫里,藏着的是北冥老卒骨子里的责任。
西院则要安静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几间打通的书房内,架子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卷宗。这里,是微光轩悄然成型的情报中枢。几名被谢知味亲自考核过、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伏案疾书,他们将来自各方的信息——风隼司共享的军情简报、诚信商会传递的各地物价波动、乃至市井街坊、边境游商、底层军士口中流传的零碎见闻——进行整理、交叉比对、归档。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信息流,在这里汇聚、过滤,最终编织成一张试图捕捉北冥大地之下所有暗流的网。
陆烬行走在连接各院的回廊下,并未刻意运功,但识海深处,那尊身披万家灯火、脚踏山河虚影的“行者法相”却自行缓缓流转,将周遭的一切“人气”清晰映照。匠作区里老兵的严厉与学徒的专注,情报室内文书的沉静与敏锐,甚至院门外,那几个前来用兽皮换取伤药的山民脸上那份质朴的期盼……这些属于平凡生活的细微意念,如同无数颗温暖的火星,持续不断地融入法相之中。这不是力量的暴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与脚下土地血脉相连的锚定感,一种扎根于红尘俗世的厚重。他的力量,正源于此。
“人心念力,聚沙成塔,竟真能反哺法相……你这‘行者道’,算是走活了。”谢知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抱着一摞刚解译出来的密文卷宗,宽大的袍袖沾着墨迹,头发乱如鸦巢,镜片后的双眼却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古籍中虚无缥缈的‘万民念’,在你身上看到了实证。”
陆烬收回内视的目光,看向他,直接切入核心:“玉简的进展如何?”
谢知味闻言,兴奋稍敛,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神色凝重了几分:“暖阳谷的军情已基本破译。烈阳此次动用了代号‘焚城’的重型炮车,威力骇人,这是我军防线承受巨大压力的主因。不过,他们的后勤线拉得过长,是个致命的弱点。分析报告我已紧急呈送司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至于那魔神的低语……加密方式极其古老恶毒,核心部分如同坚冰,仍在攻坚。但已破译的碎片里,‘归寂’、‘终末’、‘万物归一’等词汇反复出现,与烈阳内部那个‘归寂派’的教义高度吻合。他们追求的,恐怕远非疆土征服那么简单……”
陆烬眼神骤然一凝。前线的军事压力与内部邪教阴影交织,局势的复杂与险恶,远超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他正欲细问,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从通往侧院的小径传来。
来人正是曾被陆烬三招击败、如今已真心归附的刺头石猛。他身材魁梧,此刻却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愤懑与担忧,对着陆烬抱拳,声音沉闷:“统领,赵姑娘她……在侧院演武场,已经练了小半个时辰了,招式狠厉,不像练功,倒像……发泄。”
陆烬沉默颔首,表示知晓。他目光转向石猛身后,那个不知何时悄然出现、身形瘦小如影的汉子——影鼠。
影鼠上前一步,语速极快却清晰:“统领,临渊城急报。‘南盟’打压升级,勾结守备司,以稽查为名,扣了赵家三支核心货队,罚以重金,几近抄没。城内多家大商户在南盟胁迫下,已中断与赵家往来。赵老爷子急怒攻心,病倒床榻。如今赵家内部人心涣散,已有旁系主张……服软求和。”
廊下的空气瞬间凝固,连东院传来的锤打声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陆烬面上依旧沉静,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冰寒的厉芒如电闪过。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略一沉吟,对影鼠道:“证据,拿到多少?”
“扣货的文书副本、南盟与守备司军官密会的地点、部分被胁迫商家的私下怨言,都已记录在案。但最关键的金钱往来证据,对方藏得很深。”影鼠答道。
“不够。”陆烬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我要的是铁证,能扳倒守备司内蛀虫、将南盟在北冥的触角连根拔起的铁证。”
他目光扫过石猛和影鼠,最后落向谢知味:“通知诚信商会,开始秘密调集临渊城及周边区域急需的药材、御寒物资。不必声张,但要确保在我们需要时,能立刻顶上去。”
谢知味镜片后的目光一闪:“你要以商战对商战?这需要庞大的资金和……”
“不仅是商战。”陆烬打断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厅堂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舆图,焦点凝聚在南境的临渊城。“是要让所有人看清楚,依附烈阳者,巧取豪夺,断人生路;而心向北冥、信赖微光者,绝境中自会有一盏灯火,引其前行。”
他话语落下时,识海中的行者法相似乎感应到他那坚定的意志,周身萦绕的万家灯火虚影微微一荡,光华虽不刺目,却更显醇厚坚韧。院落之外,永冻城的长风卷着万年不化的雪沫呼啸而过,寒意彻骨。而微光轩内,炉火正旺,人心汇聚,一种在风雪中悄然滋生的信念与力量,正随着这次无声的扩张,扎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