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帝司马曜驾崩的消息如同裂帛般划破了都城的晨雾。此时太子司马德宗年方十五,不仅稚龄难持国柄,更因天生痴钝连寒暑饥饱都难以分辨,朝野上下瞬间陷入了权力真空的恐慌。
在太极殿的朝会上,百官的朝服下摆还沾着晨间的湿气,会稽王司马道子便已身着紫袍,在一群禁军的簇拥下登上了阶台。
他是孝武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依宗法礼制本就握有辅政之权。此刻更借着“太子孱弱,国不可一日无主”的名义,总摄朝政。当内侍将那方沉甸甸的玉玺捧到他面前时,紫袍宽袖下的手指正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那是混杂着激动的震颤,抬眼望向阶下俯首帖耳的百官时,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压抑了三十余年的野心。
自束发之年起,他便始终活在兄长孝武帝的光环里。如今,兄长猝然离世,那道压了他半生的光环终于碎裂,他踩着权力的阶梯步步登高,终于站在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殿外的秋风卷着梧桐叶撞在朱漆廊柱上,发出呜呜的声响,竟像是在为他呼啸助威,连檐角的铜铃都在为这迟来的权柄摇响赞歌。
司马道子掌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府邸迁到了建康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东侧。这座占地百亩的府邸原是前朝丞相的旧宅,他嫌其不够气派,竟强征了周围二十户民宅,斥资百万钱翻修。三个月后,新府落成,正门的铜环需两人合抱,门前立着两尊从洛阳迁来的石狮子,鬃毛上的鎏金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府内凿池堆山,引玄武湖活水入内,蜿蜒的水道上泊着画舫,舱内铺设着西域进贡的驼毛地毯,连窗棂都雕成缠枝莲纹样,糊着波斯国的彩色琉璃纸。
每日清晨,当百官还在朝房外等候觐见时,太傅府的宴席往往已开了数轮。司马道子总爱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让歌姬跪在脚边斟酒,与亲信们掷骰子赌输赢。他酒量惊人,常喝到正午才带着酒气上殿,面对大臣的奏报,要么眯着眼胡乱应允,要么挥手斥退说“此等小事何须烦我”。
这般荒怠,自然成了投机之徒眼中的绝佳跳板,王国宝便是其中最工于心计的一个。他本是靠着攀附司马道子才在官场立足,得势之后,与司马道子势同水火,当时已到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可如今道子独掌大权,王国宝转脸便换上了谄媚的笑,仿佛从前的嫌隙从未存在。
他太清楚司马道子的软肋:贪财如命,好色成癖,又爱听奉承话。为此,他特意将自家后院的书房改成密室,四壁镶着铜镜,架上摆满了从天下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最显眼的是盏夜明珠灯,那珠子足有拳头大,据说采自南海三千里外的鲛人岛,夜里点亮时,整间屋子亮如白昼,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玉架上摆着柄西域胡商献上的羊脂玉如意,长近三尺,柄身雕着三十六幅春宫图;更绝的是一对纯白鹦鹉,羽毛雪似的,是他花了百两黄金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又请驯鸟人教了三个月,如今见了穿紫袍的便会扑腾着翅膀行礼,嘴里反复叫着“太傅万福”“万岁千秋”,声音清脆得像银铃。
卯时的晨雾还没散尽,王国宝已带着两个家丁候在会稽王府的朱漆大门外。那口描金紫檀木箱被三层锦缎裹着,边角还垫了厚厚的棉絮,由两个精壮家丁抬着,走在青石板路上竟没发出半分磕碰声。
“记住了。”王国宝低声嘱咐,指尖捏着自己新换上的月白襕衫领口,把褶皱抚平。“一会儿进了府,箱子要抬得稳,喘气都得憋着。”
家丁刚应了声“是”,门内忽然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王国宝立刻矮下身,亲自扶着箱角,几乎要把后背弯成一张弓。管家探出头来,扫了眼那口沉甸甸的箱子,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抹布:“王爷还未起,谁让你们这时候来的?”
“是下官的唐突了。”王国宝的声音压得又轻又软,像怕惊了门内的虫豸:“只是这东西需得趁新鲜给王爷过目,劳烦管家通禀一声,就说冲撞王爷的王国宝,特来请罪。”
管家嗤笑一声转身进去,没片刻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王爷说了,不认得什么王国宝,让你滚。”
最后那个“滚”字像块冰砸在地上,两个家丁的脸都白了。王国宝却没动,反倒直了直身子,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深深一揖,随即撩起衣摆,就跪在了冰凉的石阶上。晨露顺着檐角滴下来,打在他的发冠上,很快洇湿了一片。
这一等,就从晨雾蒙蒙等到了日头偏西。
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被晒得发烫,王国宝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路过的官吏指指点点,他全当没看见,只死死盯着那扇门,像尊钉在地上的石像。
直到暮色漫上来,才有个穿着锦袍的身影摇摇晃晃从门内出来,正是司马道子身边最得宠的赵牙。他刚喝了酒,脚步虚浮,一眼瞥见石阶下的人,忽然“咦”了一声:“这不是王侍中吗?怎的在这儿罚跪?”
王国宝眼睛一亮,挣扎着想起身,却因为跪得太久,刚直起半截又踉跄着跌回去。他索性就势往前挪了两步,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赵大人,求您……求您再给王爷通禀一声,小的真是来请罪的。”
赵牙的目光落在那口始终没动过的箱子上,眼珠转了转,忽然弯下腰,用靴尖轻轻踢了踢箱角。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不像是金银,倒像是玉石相撞。他顿时笑了,拍了拍王国宝的肩膀:“起来吧,我去说说看。”
没过多久,管家终于再次开门,脸色依旧难看:“王爷让你进去。”
王国宝几乎是被家丁架着进了府。穿过栽满石榴树的庭院时,还能听见后院传来斗鸡的嘶吼和叫好声,司马道子的大嗓门混在其中,带着几分醉意的张扬。
到了前厅,司马道子正歪在榻上,见王国宝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倒有耐性。”
王国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亲手解开那三层锦缎,掀开箱盖。刹那间,满室的夕阳仿佛都被吸进了箱子里,一对雪白的鹦鹉站在紫檀木架上,羽毛像撒了层碎钻,看见人来,立刻扑腾着翅膀叫道:“太傅万福!太傅万岁!”
“王爷!”王国宝趴在地上,额头几乎贴着地面:“以前是小的糊涂,竟忘了王爷的恩德。这对鸟儿虽不值钱,却是小的一片赎罪之心,若王爷还不解气,小的就在这儿给您磕到天亮。”说着,他真的抬起头,对着青砖“砰砰”磕起来,没几下,额角就红了一片。
司马道子这才笑了,挥挥手:“行了,多大点事,起来吧。”
当晚的宴席就设在后园的水榭里。水晶帘外是粼粼波光,帘内笙歌不断。王国宝坐在末席,眼睛却始终盯着司马道子的一举一动。见司马道子拿起一颗荔枝,他立刻快步上前,取过银刀,小心翼翼地剥起来。果皮被他撕得极薄,连一点白膜都剔除得干干净净,递过去时,还用帕子衬着手,生怕沾了自己的汗气。
酒过三巡,司马道子咳嗽了两声,吐出根鱼刺。满座宾客都假装没看见,王国宝却像接圣旨似的,飞快抽出袖中备好的锦纸,弯腰凑过去,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那根细刺,仔细裹进纸里,才躬身退开。
坐在对面的吏部尚书看得直皱眉,端着酒杯的手都抖了,谁不知道去年在朝堂上,王国宝大骂“乱臣贼子”时,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对方的朝服上?
可司马道子却看得眉开眼笑,还亲自给王国宝斟了杯酒:“看来你是真懂事了。”
王国宝双手接过酒杯,仰脖饮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水榭里的觥筹交错,也照着他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仿佛上午在王府门前跪了整整一天的屈辱,早已被这杯酒冲得一干二净。
不出半年,王国宝便由侍中升为中书令,掌管朝廷政令。大权在握后,第一件事便是报复旧怨,将曾弹劾过他的御史中丞贬到交州,又把自己的族弟、外甥都安插在吏部、户部等要害部门。建康城内很快流传起一句童谣:“欲做官,找国宝;欲发财,问王家。”有个吴兴商人花了五千匹绢,竟买了个吴兴太守的职位,到任后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告到御史台却石沉大海,那些案卷刚送上来,就被王国宝的亲信截下烧了。
司马道子刚借王国宝之手扳倒了几个老臣,便正整日泡在酒缸里。府中宴席三日一小摆,五日一大宴,歌姬的琵琶声能传到三条街外。
可城外的百姓,连糠麸都快吃不上了。
为了填满王府的酒窖与库房,王国宝给各州府拟了新章程,这章程犹如一把无情的利刃,狠狠刺向了普通百姓的生活。
原本就沉重的桑税竟无端再加三成。对于以桑蚕为生的百姓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每一片桑叶都饱含着他们的心血,可如今,这额外的赋税却如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而盐价更是离谱地翻了四倍。盐,本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可如此暴涨的价格,让许多人家只能望着盐罐子发愁。那些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家庭,如今为了买盐,不得不节衣缩食,甚至放弃其他基本的生活开销。
更过分的是,就连渔民打上来的第一网鱼,都得先挑出最大的送去官府。渔民们风里来浪里去,在茫茫大海上辛苦劳作,只为能有个好收成,可如今,他们收获的精华却被无情剥夺。
那年冬天来得早,建康城外的雪地里,冻僵的流民尸体成了野狗的食粮。有个老秀才揣着血书想闯宫门,刚到朱雀桥就被侍卫打死,血溅在雪上,像朵开败的红梅。这些事传到司马道子耳中,他只皱了皱眉,让王国宝去“管管”。结果王国宝把报信的小吏打了二十板子,说他“造谣生事,扰了王爷清兴”。
怨气就像受潮的柴,只缺一点火星。
百姓的怒火终于在隆安三年爆发。琅琊人孙恩本是个道士,在海岛上传教,见民怨沸腾,便带着数百信徒登陆,以“诛杀奸贼,救民水火”为号,旬月间便聚集了数十万人。他们头裹红巾,手持锄头木棍,却个个悍不畏死,连破上虞、会稽等八郡,杀了上虞县令全家,把会稽太守的尸体扔进钱塘江喂鱼。孙恩在会稽自称“征东将军”,将官府粮仓里的粮食全部分给百姓,一时间,连建康城里的乞丐都偷偷往他那边跑。
消息传到太傅府时,司马道子正在举办“斗鹅大赛”。他养的一只白鹅赢了邻王府的黑鹅,正笑着赏给驯鹅人十匹绸缎,听到孙恩逼近的消息,手中的玉柄麈尾“啪”地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王国宝忙凑上前:“太傅莫慌,不过是些乱民,派些禁军去就能平定。”可当禁军统领回禀说“士兵们不愿出战,说连饭都吃不饱”时,他才慌了神,连夜让人打开国库,给禁军发了三个月的粮饷,又强迫百姓上城守城,不从者立斩。
此时的朝堂早已成了菜市场。王国宝为了夺权,暗中勾结了道子的儿子司马元显,想架空道子;而道子则怀疑王国宝要谋反,偷偷派心腹监视他的动向。两人在朝堂上互相使绊子,道子说东,王国宝必说西,连讨论派谁去抵抗孙恩都吵了三天,最后竟让王国宝的小舅子当了先锋,结果那人刚到前线就投降了孙恩,还把建康的布防图献了出去。
隆安三年十一月,孙恩的大军兵临建康城下。数十万起义军黑压压地铺满了城外的平原,连旗帜都望不到头。他们用土堆成高台,弓箭手站在上面往城里射箭,箭雨密集得像蝗虫过境,守城的士兵根本抬不起头。有胆大的起义军扛着云梯冲到城下,用斧头砍城门,“咚咚”的响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连皇宫里的太监都吓得躲在桌子底下。
司马道子登上朱雀门城楼,望着城外的义军,突然想起十年前孝武帝带他登城的情景。那时兄长指着远处的稻田说:“有百姓才有江山,你我要好好守护。”他当时还笑着点头,如今再看,城外的稻田早已变成了战场,百姓们正举着刀砍向自己的士兵。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突然哇地吐了口血,染红了身前的栏杆。
王国宝见大势已去,竟想偷偷打开城门投降孙恩,还许诺献上道子的人头。道子闻听,又惊又怒,亲自带着禁军包围了王国宝的府邸。那天夜里,建康城内火光冲天,王国宝被从床底下拖出来,嘴里不停喊着“王爷饶命”,却被道子下令乱棍打死,尸体扔到了秦淮河喂鱼。
可这一切都晚了。三天后,孙恩的起义军像潮水般涌入建康城。禁军们纷纷扔掉兵器逃跑,有的还脱下军装混进百姓堆里。起义军见官就杀,把官府的文书账簿全烧了,连太学里的石碑都被推倒。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四处奔逃,有的跳进御花园的湖里淹死,有的被起义军抓住,女的被抢走,男的被杀掉。
司马道子在数十名侍卫的保护下,想从北门逃跑。可刚到玄武湖边,就被起义军拦住。侍卫们拼死抵抗,很快就被砍倒,道子吓得瘫在地上,屎尿齐流。一个起义军小头领认出了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孙恩面前。
孙恩坐在原属于孝武帝的御座上,穿着缴获的龙袍,虽然不合身,却自有一股威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道子,冷笑一声:“你就是那个让百姓流离失所的太傅?”道子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孙恩又问:“你可知罪?”他才哭着磕头:“我知罪,我知罪,求将军饶我一命,我愿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周围的起义军听了都大笑起来。孙恩站起身,一脚踹在他脸上:“你的财产?那本就是百姓的血汗!你害死了多少人,今天就用你的血来偿!”说罢,手起刀落,道子的人头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般下场。
孙恩的起义军虽然最终被镇压,但晋朝的根基已被彻底蛀空。此后数年,桓玄叛乱,自立为帝;刘裕崛起,终结晋室。这个曾辉煌一时的王朝,终究在腐败与内耗中走向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