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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火药局的喧嚣如同一个大幕布,隔绝了外界的风雨飘摇。但刘体纯的心,从未只局限在这高墙之内。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投向了更远的南方。

一张潦草的河间府舆图铺在油污斑斑的木案上。

刘体纯的手指,重重戳在几个关键节点:河间府城、漕运码头、官仓重地、以及几条连接南北的陆路要冲。

他知晓历史,李自成山海关兵败后,京师、河间府、山东等地原来已经投降了的明朝大小官员,又纷纷反叛,一下子把李自成的溃军变成了孤早,没有外援,无路可走。几个月时间,残余主力就被消灭了。

他绝对不会让这个悲剧重演,向南的通路必须打开。

“河间府,京师南面门户,更是漕运咽喉!”

刘体纯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心腹李黑娃和两名最信任的队正能听见。

三个人一愣,不明白刘体纯说这些干什么。

刘体纯不管三个人听不听得懂,继续说道:

“闯王大军在外,京师粮秣、消息、退路,皆系于此!此地,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在乱起之时,成为无主之地!”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不容置疑地说道:“李黑娃,从亲兵中挑选一百五十名最机警、最沉稳、且通些文墨的弟兄。分成三队,每队五十人,由你手下三名最得力的哨官统领!”

“得令!”李黑娃沉声应道,眼中精光一闪。

“每队携带,制将军李过签押的空白调兵文书三份,我的亲笔密信一封,白银一千两!”

刘体纯语速极快,又说道:“任务只有一个:秘密南下,持文书接管河间府府衙、漕运衙门及所有官仓,控制府城四门及水陆要道!”

他目光扫过三名即将领命的亲兵将领,字字千钧:

“记住!是‘接管’,不是强攻。

持留守府文书,以‘整饬防务、保障漕运、协防京师’为名。

河间府官吏,顺者,许以官位钱财。逆者,或囚或杀,绝不手软!

首要掌控粮仓与漕船,稳定地方,封锁消息。

尤其要密切监视山东方向及运河沿线动静!遇有南明或清虏细作,格杀勿论!所有行动,务必隐秘、迅速!非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与我火药局之关联。

你们的命,河间府的粮,就是咱们日后在胶东的根基!明白吗?”

“明白!”三名哨官抱拳低吼,杀气内敛。

其实,他们也有不明白的地方,李过签押的调兵空白文书哪里来的?

这其实是刘体纯令人仿造的。

五百多工匠,里面能人不少,雕刻印章,模仿字迹,那都是小菜一碟。

当夜,三支精悍的小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混乱的北京城,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和运河支流上。

他们的使命,是在所有人目光聚焦于北方战火时,为刘体纯的未来,悄然布下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山海关,石河战场。

初升的朝阳驱不散弥漫的硝烟。喊杀声、火铳爆鸣声、战马嘶鸣声震耳欲聋。

大顺军的赤旗与关宁军的旗帜在残破的营垒间交错。

战报传回李自成中军大帐:“……我军猛攻西罗城,吴逆力战不退,然阵脚已显松动……斩首数百级……”

帐内,李自成身披金甲,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几分初战得利的亢奋。

连日攻坚虽付出不小代价,但吴三桂显然也被逼到了极限。他正欲下令预备队投入,给予致命一击。

“报——!京师六百里加急密报!大学士牛金星呈大王亲启!”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虚脱的信使被亲兵搀扶入帐,颤抖着双手奉上一个层层包裹、火漆密封的油布包。

李自成眉头微皱。京师密报?牛金星?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大战正酣,后方何事如此紧要?

他挥手屏退左右,只留刘宗敏在侧,亲手拆开火漆。

牛金星那篇辞藻华丽却字字诛心的奏章,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噬咬着他的神经。

“罔顾圣意”、“擅启罪将”、“私授重兵”、“秘制凶器”、“拥兵自重”、“俨若国中之国”、“其心叵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句,矛头直指李过和刘体纯!

李自成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

一股被背叛和冒犯的怒火猛地窜起。

自从攻下京城,他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不容任何人有丝毫违逆和背叛,连提点不同意见都不行。

其实,这是成功者或登顶人士的通病。

我这样做成功了,你们必须有样学样,不用思考,老老实实执行就是了。

刘体纯!

这个自幼跟随自己,屡立战功的将军,本来视为心腹。可出征前那一番话惹恼了他,没有一贬到底,已是格外开恩。

现在,这个被自己亲自贬黜的刺头又要闹事!

李过!

自己委以留守重任的亲侄子。

他们竟敢在自己浴血奋战之时,在后方搞这些小动作。

五千精兵!德胜、安定二门,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凶器”!

“砰!”李自成一拳砸在帅案上,震得笔墨纸砚跳起老高。

“混账!岂有此理!”他怒不可遏。

牛金星的话虽有夸大其词、党同伐异之嫌,但李过私授刘体纯重兵,把守要害门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这置他这个闯王的威严于何地?

万一……万一刘体纯真有不轨之心?

“闯王息怒!”刘宗敏也被奏章内容惊到,连忙劝道,“李过侄儿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刘体纯……”

“思虑不周?”李自成猛地打断,眼中寒光四射,一点情面不留地说道:”“这是公然抗旨!是拥兵自重!牛金星所言未必全虚!京师重地,岂容罪将执掌重兵!”

他心中那点初战的得意瞬间被巨大的猜忌和愤怒淹没。他绝不允许后方有任何脱离掌控的力量存在,尤其是在这胜负未卜的关头!

“取纸笔来!”李自成厉声喝道。

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张明黄绢帛上奋笔疾书,字迹凌厉如刀,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谕制将军李过:朕提王师讨逆,血战关前,尔留守京师,责任非轻!然尔竟罔顾朕意,擅启罪将刘体纯,私授重兵,委以城防重任!此乃目无君上,僭越擅权!刘体纯前罪未赎,复掌兵柄,更于火药局秘造凶器,其心叵测!尔欲效洪承畴辈,养虎遗患乎?”

“着尔接旨之日,即刻收回刘体纯兵符印信,解除其德胜、安定二门防务!将其所部五千人马,就地解散,分隶各营!刘体纯本人,锁拿至留守府看押,待朕回京亲审!火药局所造一应器物,悉数封存,不得擅动!若有违抗,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京师安危,尔当深省!再行悖逆,国法难容!钦此!”

写罢,李自成在落款处狠狠盖上随身携带的永昌皇帝玉玺。

他将圣谕卷起,塞入信筒,火漆封死,交给那名信使,然后吩咐道:“换马不换人!六百里加急,即刻返京!将此谕旨,亲手交予李过!不得有误!”

信使接过那仿佛有千钧重的信筒,感受到闯王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怒火,浑身一颤,连滚爬爬地冲出大帐,跨上早已备好的快马,绝尘而去。

李自成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胸中怒火翻腾,再看向前方胶着的战场,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牛金星的密报,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心中,让这场关键之战,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北京城,制将军府。

李过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城内日益紧张的粮秣调配和流言弹压。

连续几日,他最多一天睡两个时辰。

山海关方向胶着的战报让他忧心忡忡,对刘体纯的倚重也愈发加深。他刚刚又批下了一批精铁和硫磺的调拨单,送往火药局。

突然,亲兵统领面色凝重,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个沾满尘泥的信筒,大声喊道:“将军!山海关……六百里加急!大王亲笔谕旨!”

李过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抢过信筒,颤抖着手指掰开火漆,抽出那卷明黄绢帛。

展开一看,那朱砂写就、字字如刀的斥责和命令,如同惊雷般在他头顶炸开。

“罔顾朕意……僭越擅权……欲效洪承畴……养虎遗患……锁拿看押……解散所部……封存器物……格杀勿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过的心上!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从何说起?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是闯王的斥责。

追随闯王,苦战十几年的刘体纯,竟然要像罪犯一样处置!

巨大的委屈、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痛苦万分。

他启用刘体纯,完全是为了京师安危,为了给闯王留条后路啊!

牛金星!一定是牛金星这厮进了谗言!

李过猛然醒悟。

“快!快备马!去火药局!”李过声音嘶哑地吼道。

他必须立刻找到刘体纯,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闯王的怒火如此之盛,他该怎么办?

西城火药局,此刻的气氛却与李过的惊慌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座森严壁垒下的精密精密兵营。

几天前,刘体纯便已未雨绸缪,将那五千精兵彻底打散重组,按照功能和武器,编成了全新的战斗序列:

火铳营(一千二百人): 核心战力,装备修复好的鸟铳、三眼铳及定装药包弹丸,日夜操练三段击轮射,硝烟味终日不散。

掷弹营(八百人):臂力强健者组成,专司投掷掌心雷、火油雷及燃烧瓶。训练场上,陶罐铁球呼啸破空,落地炸开团团象征性的白灰。

刀盾营(一千五百人):重甲步兵,持大刀厚盾,负责近战肉搏、掩护火铳及固守工事,刀盾撞击声铿锵有力。

骑侦队,三百人: 精选善骑者,配轻甲快马,负责外围警戒、斥候探报及快速机动支援,马蹄声在局外空地急促响起。

辎工营,一千二百人:由部分原亲兵和所有工匠组成,负责火药、武器生产运输,工事抢修,后勤保障,是整个体系的根基,锤打锻造之声昼夜不息。

亲兵队,二千人,皆是重甲骑兵,一人双骑,这是刘体纯的总预备队。

各营指挥官及骨干什长、伍长,清一色由刘体纯从原两千亲兵中挑选的绝对心腹担任。一张由忠诚和共同利益编织的无形大网,早已牢牢掌控了这支焕然一新的部队。

当李黑娃将山海关密探传回的、关于圣旨内容的消息低声禀报时,刘体纯正站在校场边,看着火铳营进行最后一次齐射演练。震耳欲聋的爆响过后,白烟弥漫。

“知道了。”刘体纯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

他目光扫过校场上按新编制肃立、杀气内蕴的各营官兵,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打乱建制?解散分隶?牛金星和李自成想得太简单了。

这支部队,早已烙上了他刘体纯的印记,其筋骨血脉,岂是一张纸能轻易拆散的?

“传令各营主官,”刘体纯对李黑娃道,“德胜门、安定门防区,按甲字预案,即刻进入一级战备!外松内紧,没有我的狼头令牌,天王老子的调令也当放屁!擅离阵地、惑乱军心者,其主官有权立斩!火药局封闭,许进不许出!擅闯者,杀!”

“得令!”李黑娃眼中凶光一闪,转身飞奔传令。

当李过心急如焚地带着圣旨和一队亲兵赶到火药局大门外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彻底沉入谷底。

大门紧闭,铁闸落下。墙头垛口后,人影绰绰。不再是散乱无章的守卫,而是按兵种清晰配置的防御。与他惯常见的截然不同。

垛口后,是火铳手冰冷的铳口,引线已然装好。

墙腰射孔处,隐约可见掷弹兵手中紧握的、引信外露的掌心雷和火油雷。

大门两侧高台,刀盾兵厚重的盾牌并列如墙,长刀寒光闪烁。

墙内更传来轻微而密集的马蹄声,显然有骑兵在待命机动。

整个防御体系层次分明,森然有序,透着一股绝非乌合之众能有的冰冷杀气。

这还是他们大顺军吗?李过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与他上次来时那种热火朝天却略显混乱的备战氛围,已是云泥之别。

李过看到,李黑娃的身影在门楼上出现,并非上次的抱拳,而是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开门!本将李过!奉旨前来!”李过强压心中惊骇,高举手中明黄圣旨,高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门楼上李黑娃清晰冷硬、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制将军恕罪!刘将军有令,大战在即,防务紧要,无他本人狼头令牌,任何人不得擅入防区!违令者,以敌袭论处!请将军稍候,末将已派人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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