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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暴雪封山那夜,我遇见一个冰雕般的女子。

>她救我一命,却要我立誓:永不提起她的存在。

>十年间,妻子温柔如水,女儿活泼可爱。

>直到那个月夜,她记忆复苏,周身散出寒气。

>“我记起来了,我是雪女,要取你性命。”

>我拔刀指向她:“我也从未忘记,那年暴雪是你所为。”

>刀刃寒光中,她忽然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正文

暴雪不是落下的,是横着砸过来的。

我蜷缩在一棵半枯的老松后面,风像发疯的野兽,裹挟着无数冰粒,狠狠抽打着我的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进一把冰冷的碎玻璃,从喉咙一直割到肺里。厚重的蓑衣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每一次试图挪动,都感觉那冰冷的湿布在无情地吸走我最后一点热气。手指早已麻木,别说握紧腰间的刀柄,就连蜷缩起来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十根木棍僵直地插在手套里。

四周混沌一片,天地被搅成了狂乱旋转的灰白旋涡。山道?早已没了踪影。方向?那是个奢侈的笑话。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这暴怒的白色巨兽随意抛掷、揉搓。意识在冰冷的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开始涣散。疲惫感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垮了我的膝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双膝重重磕在埋着枯枝的深雪里。

不能睡……睡着了,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试图在这片白茫茫的混沌中找到一丝可以辨识的标记。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那一片疯狂搅动的灰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风雪被卷起的轨迹。

那抹颜色,像一块凝在深潭底、从未被阳光触碰过的寒冰,带着一种刺骨的、不属于这狂躁人间的幽静。它就那么突兀地悬在几丈外、一棵被积雪压弯了树梢的枯松旁边。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纤细、挺直的人形轮廓,像冰棱自然凝结成的雕塑。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的白雾,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一种无孔不入、渗入骨髓的寒意,隔着狂暴的风雪,针一样扎过来。

我用力眨了眨被冰屑糊住的眼睛,再定睛望去——那抹冰蓝还在原地,纹丝不动。是幻觉?是山精?还是……索命的幽魂?

“谁?”我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狂风瞬间撕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那冰雕般的身影,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如同雪花飘落,却让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以她为中心,那狂暴得足以撕裂一切的暴风雪,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风声的咆哮,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陡然低沉下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密集砸落的雪片也骤然稀疏、轻柔下来,如同春日里慵懒飘飞的柳絮。

一小片诡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降临在我和她之间。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突然的安宁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狼狈。

她无声地飘近——是的,不是走,是飘。那双脚,仿佛从未真正触碰过被雪覆盖的枯枝和冻土。深青色的和服下摆,如同凝结的深潭水纹,纹丝不动。她停在我面前几步之外。

离得近了,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非人的美。肌肤是毫无瑕疵的冰雪之色,近乎透明,仿佛能映出周围暗淡的光线。墨玉般的长发一丝不乱地垂落,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冷光。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却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空茫的、亘古不变的冰冷。

她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者说,穿透了我。嘴唇是极淡的樱色,如同雪地里冻僵的樱花花瓣,此刻,那花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冷么?”声音响起。那音调像冰泉滑过光滑的青石,清冽、悦耳,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没有疑问的语气,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连点头都做不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流,算是回应。身体深处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快耗尽了,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她没有再问。一只冰凉的手,毫无预兆地搭上了我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那触感,仿佛一块千年玄冰直接烙在了皮肤上,激得我猛地一颤,残留的清醒意识瞬间被这极致的寒冷刺醒了大半。这寒意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竟奇异地压过了我体内肆虐的、由虚弱和失温带来的那种混乱的、刺骨的痛苦。

“跟我来。”依旧是那冰泉流淌般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温度。

她那只冰冷彻骨的手,牵引着我冻僵的手臂。我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几乎是麻木地被那股力量拖着前行。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然而,更诡异的是她行走的方式。那双穿着白色足袋的脚,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踏在松软的雪上,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她只是风雪中一道虚幻的投影。而我沉重的脚步,却在她身后留下两行深深歪斜的坑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粒填埋。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再次模糊之际,她停了下来。前方,在几块巨大山岩犬牙交错形成的天然遮蔽下,赫然出现了一个狭窄的山洞入口。洞口被垂挂下来的厚厚冰棱遮挡了大半,若非她引路,在如此风雪中绝无可能发现。

她松开我的手,无声地指向洞口。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一个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旅人。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审视般的、纯粹的冰冷。

“进去。”命令简洁得不带一丝波澜。

山洞里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沉闷的、带着岩石和冰雪气息的冷。空间不大,仅能容两三人勉强栖身。洞壁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在洞口透入的微弱雪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洞内一角,竟奇迹般地堆着一些干燥的枯枝和苔藓,像是被刻意收集存放于此。

我几乎是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牙齿依然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钝痛。那冰雕般的女子无声地飘了进来,就站在洞口附近,背对着外面混沌的风雪。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让这狭小的空间温度又下降了几分。她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空茫的冰眸里,依旧没有任何属于人间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里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在燃烧,也许是洞内毕竟比外面少了那要命的风。我挣扎着,用麻木僵硬的手指,几乎是凭着本能,哆哆嗦嗦地摸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和引火绒。每一次撞击,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冰冷的石头几乎要从我冻僵的指间滑落。咔哒…咔哒…火星微弱地溅落在干燥的苔藓上,一次,两次,三次……终于,一缕微弱的青烟升起,紧接着,一朵小小的、橘红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最珍贵的希望,顽强地跳跃起来。

我几乎是扑过去,用整个身体护住那来之不易的火苗,小心地添上更细的枯枝。噼啪的燃烧声在死寂的山洞里响起,如同天籁。微弱的暖意,伴随着跳动的光芒,开始一点点驱散我四肢百骸里那深入骨髓的酷寒,也慢慢照亮了洞口那女子冰雕般的侧影。火光在她深青色的和服上跳跃,却无法在那冰雪般的肌肤上染上一丝暖色。她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守护洞窟的冰之神只,与这微弱的暖意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她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照下,她的脸依旧完美得不似真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火光,却奇异地让那火焰也显得冰冷起来。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

“誓言。”那冰泉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噼啪的火声衬托下,更显空寂幽冷,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洞壁的冰层上,发出细微的回响。

我茫然地看着她,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尚未褪去,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没头没尾的词语。

“立誓,”她向前飘近了一步,洞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火苗不安地跳动起来,“永世不得向任何生灵提起今夜所见,提起我的存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威严,仿佛这誓言一旦出口,便会被刻入骨髓,融入风雪,成为天地间亘古不变的一部分。

寒意再次爬上我的脊背,这一次,并非完全来自洞外的风雪。我望着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眼眸,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那恐惧告诉我,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违背的代价,恐怕远比在雪地里冻毙更为可怕。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挺直脊背,对着她,也对着这幽深的山洞,更对着洞外那依旧在疯狂咆哮的漫天风雪,一字一句,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立誓……以我的性命与灵魂起誓……永不……永不向任何生灵提起今夜之事,永不……提及您的存在……若有违背……天地共弃……魂飞魄散……”

每一个字出口,都像呼出一团冰冷的白气,迅速消散在洞内寒冷的空气中。誓言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锁链,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沉入骨髓深处,只剩下永恒的冰冷印记。洞口的女子,冰雪般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像是冰湖上被微风吹过的一丝痕迹,转瞬即逝。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言语,只是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她转过身,深青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飘向洞口,如同融入风雪的一片雪花。在洞口垂挂的冰棱前,她的身影骤然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被风吹散的青烟,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洞外,暴风雪的咆哮声猛地灌了进来,卷起洞口的雪沫,但山洞深处,那堆小小的篝火,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热量。

那夜之后,风雪奇迹般地在黎明前停歇。我拖着劫后余生的身体,踉跄着回到了山下的小镇。关于那夜的遭遇,关于那个冰雕般的女子,关于那个以灵魂为代价的誓言,被我死死地封存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如同从未发生过。

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水,在日升月落间平静地流淌。两年后,我在小镇的早市上遇见了阿雪。

那是一个微寒的春日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料峭的寒意。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淡青色衣裙,安静地在一个卖山菌的老妪摊前挑选。阳光透过薄薄的晨雾,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的肌肤很白,是那种细腻的、带着健康光泽的白皙,眉眼温婉,嘴角噙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当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她纤细的手腕时,心头猛地一跳——那腕骨的轮廓,竟与记忆中那个风雪之夜搭在我手腕上的冰冷触感,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相似!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和荒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匆匆走过。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将我们缠绕。后来,我帮一位年迈的邻居修理漏雨的屋顶,而她,正是邻居的远房侄女,前来探亲。几次三番的偶遇,在邻居善意的撮合下,我们渐渐熟识。

阿雪的性情,与那个雪夜女子截然相反。她说话的声音总是轻柔温和,像山间潺潺的泉水;她的笑容温暖而真切,能融化人心头的寒冰;她的手艺极好,能将简单的山野菜肴做得美味可口,缝补的衣物针脚细密而熨帖。她的存在,就像春日里照进阴冷小屋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她似乎对寒冷有种奇异的敏感,初春和深秋,总比别人多披一件薄衣。她的体温也偏低,指尖常常带着一丝凉意,但这凉意是温顺的、柔和的,与记忆中那种刺穿骨髓的酷寒天差地别。邻居们提起她,都带着由衷的喜爱,说她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心底深处那个被冰封的角落,在阿雪温柔的目光和笑容里,似乎也慢慢松动、融化。那夜的恐惧和诡谲,在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常中,渐渐褪色,模糊成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我接受了这份温暖,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一年后,在邻居和镇民们的祝福声中,阿雪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阿雪将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她总是能在我劳作归来时,及时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她的笑容越来越多,眼中那份最初的、不易察觉的空茫感,似乎也被这人间烟火气彻底驱散了。几年后,我们的女儿小萤出生了。孩子继承了阿雪白皙的皮肤和清秀的眉眼,性格却像山间的小鹿,活泼好动,笑声清脆,为这个小小的家注入了无限的生机。

看着阿雪抱着女儿,轻声哼着摇篮曲,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雪夜的疑虑,也终于彻底消散。那个冰雕般的女子,那个以灵魂为誓的禁忌,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噩梦。眼前的温暖与幸福,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当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呜呜作响时,我会从沉睡中惊醒。在那一刻,意识模糊的边界,妻子熟睡的面容在黑暗中会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静谧感,仿佛一座精心雕琢的玉像。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我下意识地靠近她,去感受她温顺的体温,直到那点暖意将残留的冰冷幻觉驱散,才敢再次沉入梦乡。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年。小萤长到了七岁,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儿,整日里在院子里、山坡上奔跑嬉戏。又是一个秋末冬初的时节,院子里的草木已显凋零之态。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慷慨,暖融融地洒在院子里。小萤蹲在墙角,小小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她专注地盯着什么,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起。我正坐在廊下修补一张旧渔网,阿雪在一旁安静地缝补着冬衣。

“阿娘,阿娘!快看!”小萤忽然兴奋地叫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我和阿雪都抬起头望过去。只见小萤小心翼翼地摊开小手,掌心里,赫然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这本不该是这深秋时节出现的生灵,不知为何竟被小萤捉住了。那蝴蝶在她温热的小手里徒劳地挣扎着,翅膀扇动出细碎的光影。

“萤儿,快放了它吧,它活不长的。”阿雪放下针线,语气温柔地提醒。

小萤却像发现了新玩具,咯咯笑着,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将小脸凑近蝴蝶,调皮地鼓起腮帮子,对着那脆弱的生灵,轻轻地、长长地呵出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

没有白色的呵气。

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的、冰雾般的寒气,从小萤口中轻轻吐出,如同初冬清晨水面升腾的薄雾,精准地笼罩了那只可怜的蝴蝶。

蝴蝶的挣扎骤然停止。它那原本脆弱而充满生机的翅膀、纤细的触须、灵动的身躯,在眨眼之间,覆盖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霜!那层薄霜迅速蔓延、凝结,将这只小小的生灵,连同它最后一点挣扎的姿态,彻底冻结成了一块精致而冰冷的琥珀。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刺眼、冰冷的七彩光芒。

啪嗒。

那块凝固了生命与色彩的“冰琥珀”,从小萤摊开的小手中滑落,掉在铺着薄薄一层落叶的泥地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我浑身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渔网梭子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廊下坐着的阿雪,动作也瞬间凝固。她捏着针线的手指停在半空,针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芒。她脸上的血色,在那一刻褪得干干净净,比她身上素色的衣衫还要苍白。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暖意的眼眸,此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骇和茫然所占据,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碎裂。

小萤也被自己“变”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看看地上那块蝴蝶冰雕,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小手,小嘴一瘪,带着哭腔扑向阿雪:“阿娘!它……它怎么不动了?”

阿雪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抱住女儿安慰。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扑到自己腿边的小女孩。她的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茫然,有痛楚,还有一丝……仿佛沉睡了千年、终于被唤醒的冰冷。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小萤柔软的发顶,动作依旧温柔,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生硬和遥远。

“没事了……萤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在安抚孩子,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它只是……太冷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阿雪眼中那份属于“母亲”的温柔暖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破碎、沉没,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的冰寒。那眼神,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这十年来自以为筑好的、名为“遗忘”的堤坝。暴风雪、冰洞、深青色的身影、刺骨的誓言……所有被刻意掩埋的冰冷记忆,轰然决堤,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将我淹没。

夜,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窗外,一轮满月悬在清冷的夜空,将惨白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泼洒进屋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棱角分明的影子。白日里小萤呵气成冰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阿雪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我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双眼大睁,死死盯着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捕捉着身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阿雪躺在我身侧,背对着我。她的呼吸很轻,很均匀,像是睡着了。但我知道,她没有。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面上煎熬。突然,那原本轻浅规律的呼吸声,极其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弥漫开来。不是深秋夜晚那种自然的凉意,而是……一种从她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绝对的、能冻结血液的酷寒!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像是尘封多年的机关被强行启动。月光如冰冷的瀑布,倾泻在她身上。她依旧穿着入睡时的素色单衣,然而此刻,那单衣之下,她的身体轮廓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一层极淡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白色寒气,如同薄纱般,从她周身缭绕升腾。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在惨白的月光下轻轻飘拂,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浸透了寒霜。

她慢慢地转过头。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那还是阿雪的脸,我熟悉的、温柔妻子的面容。然而,所有的温度、所有的血色、所有属于“人”的生动表情,都如同被橡皮擦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肌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玉石般的冷白,光滑得近乎诡异。那双曾盛满温柔暖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空洞、冰冷,倒映着窗外的冷月,没有丝毫属于阿雪的光彩,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我皮肤生疼。

唇瓣微启,声音不再是阿雪那温柔的泉水之音,而是……一种仿佛无数冰棱相互摩擦、碎裂的质感,冰冷、坚硬、不带一丝起伏,每一个字都敲在灵魂的冰层上:

“我记起来了。”

寒气随着她的话语扑面而来,我裸露在被子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是雪女。”

最后三个字,如同宣告死亡的丧钟,带着冻结一切的绝对意志。

“要取你性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狭小的卧室内温度骤降!窗棂上迅速凝结出厚厚的、蛛网般的霜花,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不断蔓延。空气中弥漫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寒芒。她周身缭绕的白色寒气骤然变得浓郁、汹涌,如同冰封的怒涛,带着毁灭的气息向我席卷而来!那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薄被,刺入骨髓,几乎要将我的血液和灵魂一同冻结。

十年。整整十年。

那冰封在灵魂最底层的记忆、恐惧和压抑的愤怒,在这一刻,被这致命的寒意彻底点燃、引爆!不再是十年前雪地里濒死的绝望和屈服,十年人间烟火气,早已在我骨子里烙下了属于“人”的、不甘引颈就戮的暴烈!

就在那致命的寒潮即将将我吞没的刹那,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十年刀不离身的习惯救了我。右手猛地探入枕下,握住了那冰冷坚实的刀柄!肌肉爆发出全部的力量,身体像绷紧的弓弦般从床铺上弹起,滚向相对空旷的屋角,同时手腕一翻,伴随着一声压抑着所有恐惧与愤怒的嘶吼:“呛啷——!”

狭长的刀身挣脱了刀鞘的束缚,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决绝的银弧!冰冷的刀锋直指前方那散发着滔天寒意的身影。刀身震颤着,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呼应着主人濒临绝境的咆哮。

寒气被刀锋逼得微微一滞。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霜。眼睛死死盯着几步外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存在,声音因为极致的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我……也从未忘记!”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凝聚了十年压抑、恐惧、愤怒以及此刻疯狂求生意志的刀,再次向前狠狠递出寸许,刀尖直刺向她寒气缭绕的胸口。月光在冰冷的刃口上流淌,折射出刺眼的光斑,跳跃着,映亮了她那双深潭般的冰眸。

“那年暴雪……”我的牙齿咯咯作响,却用尽力气让每一个音节都清晰、狠厉,“是你所为!”

时间,仿佛被这控诉和刀锋冻结了。

汹涌的寒潮停滞在空中,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涛。冰霜蔓延的细微声响也消失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她,或者说,雪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翻腾的白色寒气依旧缭绕,但那股毁灭性的迫人气势,却奇异地收敛了。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仿佛我刚才拼尽全力吼出的、足以颠覆十年人生的指控,只是吹过冰原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

然而,就在那死寂的几秒钟之后。那两片如同冻僵樱花般的唇瓣,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笑容。冰冷,空洞,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像冰湖裂开的一道缝隙,幽深得令人心悸。

那冰棱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玩味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打在冻结的湖面上:“原来……”

她深潭般的眼眸微微转动,目光落在那映着月光的、微微颤动的刀锋上,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玩具。然后,视线缓缓上移,穿透冰冷的空气,再次锁定我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漠然。里面多了一丝……洞悉。一种穿透了十年伪装、看透了我灵魂深处所有挣扎、所有恐惧、所有自欺欺人的……冰冷的洞悉。

刀尖在月光下凝然不动,仿佛冻结在空气里。那映着月华的寒光,像一条冰冷的小蛇,蜿蜒着,爬进我的眼底。十年前暴风雪中那抹冰雕般的身影,与此刻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带着空洞笑容的脸,在刀光中无声地重叠、破碎、又再次拼合。

“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着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知道什么?知道你假扮凡人,骗了我整整十年?知道你那夜的‘救命’,不过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狩猎?知道我这十年……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把你施舍的毒药当成了蜜糖?”

积压了十年的屈辱、被愚弄的愤怒、以及此刻赤裸裸暴露在对方洞悉目光下的狼狈,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冰冷的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但刀尖依旧死死地指着她寒气缭绕的心脏位置。

雪女脸上那空洞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缭绕的寒气在她周身缓缓流动,如同有生命的冰雾。她微微歪了歪头,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般的优雅。

“毒药?”冰棱摩擦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仿佛来自空旷的冰谷,“这十年的‘蜜糖’,难道不曾暖过你一刻?”

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刀上,而是穿透冰冷的空气,直直刺入我的眼底。那深潭般的冰眸里,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涟漪荡开,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嘲弄?是探究?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你既知是我引来风雪,”她继续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冰冷,周围的寒气似乎又浓郁了几分,“为何……还要立下誓言?为何……还要带我下山?”她向前飘近了一小步,并非行走,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寒流推动。冰冷的压迫感瞬间增强,刀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为何……还要给我‘阿雪’这个名字?为何……还要让那个孩子存在?”

每一个“为何”,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我自以为坚固的壁垒上。握着刀的手,那难以抑制的颤抖,终于传递到了刀身。月光下,冰冷的刀尖开始出现细微却清晰的晃动。

“我……”喉咙像是被冰坨堵住。为什么?

为了活命?是的,在雪洞里面对那非人的存在和冰冷的誓言时,这是唯一的选择。

但后来呢?在集市上认出那似曾相识的轮廓时,那瞬间的心悸与荒谬感?在邻居的撮合下,看着她温婉的笑容时,那种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巧合”的自欺欺人?在婚后的日日夜夜,贪恋那份不属于人间的温柔时,内心深处那始终无法驱散的寒意?

还有……小萤。那个呵气成冰的孩子。她是我血脉的延续,却更是眼前这雪女力量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证明。是我亲手将“异类”的种子,带入了凡尘。

“为了活着?”雪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冰冷穿透力,仿佛能读取我混乱思绪中的碎片,“还是……为了这十年虚假的暖意?”她微微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纤细的指尖缭绕着丝丝白气,指向我剧烈起伏的胸口,“你这里的挣扎,比风雪更吵闹。”

刀尖的晃动更加剧烈。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耻和愤怒。十年的伪装,十年的自欺欺人,在她这双冰封万载、洞悉一切的眼眸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那维系着我最后一丝行动力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正在急速流失,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绝望。

“杀了我啊。”她的话语如同冰珠滚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意志上。那双冰封的眸子,毫无波澜地迎视着我手中颤抖的刀锋。“用你凡人的铁器。”她甚至又向前飘近了半分,那缭绕的、致命的寒气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刀尖。“像十年前你在雪地里,就该做的那样。”

冰冷的诱惑,带着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刀身沉重如山。手臂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却像被无形的冰链锁住,每一寸移动都无比艰难。杀意如同在冰水中挣扎的火苗,明明灭灭。眼前是带来十年欺骗与致命寒冷的异类,是引动风雪欲置我于死地的仇敌。杀了她,似乎天经地义。

可为什么……为什么挥不下去?

是那十年里,她坐在窗边为我缝补衣物时低垂的颈项?是她抱着发烧的小萤彻夜不眠时疲惫却温柔的侧影?是她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时,眼中那抹努力模仿出来的、属于“人”的暖意?还是……小萤扑进我怀里时,那清脆的、毫无阴霾的“爹爹”?

那冰封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看着刀尖那徒劳的颤抖。她周身翻涌的寒气并未散去,致命的低温依旧冻结着空气,但那股毁灭性的、扑向我的势头却奇异地凝滞了。没有攻击,也没有退避,只是等待。像一个早已洞悉结局的旁观者,在等待一场必然发生的落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声细微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呜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死寂。

“呜……阿娘……冷……”

是隔壁房间!是小萤!

那稚嫩的、带着依赖和委屈的梦呓,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寒意冻结的神经,也猛地刺入了雪女那冰封的、漠然的眼眸深处!

雪女周身翻腾的、如同白色怒涛般的寒气,在听到那声“阿娘”的瞬间,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颤!那翻涌的势头猛地一滞,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向内收缩、坍陷。她脸上那亘古不变的冰雪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那双深潭般的冰眸中,漠然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崩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情绪风暴——有惊愕,有剧痛,有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唤醒的、属于“阿雪”的、母性的本能挣扎!

她猛地转过头,视线穿透冰冷的空气和薄薄的障子门,投向隔壁女儿熟睡的方向。这个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完全不同于她之前那种非人的飘忽和冰冷。缭绕周身的寒气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紊乱、动荡,不再具有之前的绝对控制力。

就是现在!

那一声“阿娘”,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濒临崩溃的身体。积蓄的、源自人类求生本能的最后力量,混合着对女儿的保护欲,轰然爆发!僵持的手臂猛地灌注了全部力气,不再犹豫,不再颤抖,手腕一沉,刀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目标,却不是眼前那寒气缭绕的身影!

“嚓!”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

锋利的刀刃,带着我全部的决绝和力量,狠狠地劈向了我和雪女之间的地面!并非劈砍木头或土石,而是劈向了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无影无形的——极寒领域!

刀锋落下的刹那,仿佛劈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重无比的冰障!空气中爆发出刺耳的、如同无数冰晶瞬间粉碎的锐鸣!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冲击波以刀锋落点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

“呜——!”

劲风裹挟着细碎如尘的冰晶,如同微型风暴般席卷了整个房间!窗户纸被瞬间撕裂,发出凄厉的呻吟!地面凝结的厚霜被硬生生刮去一层,露出下面深色的木纹!我身上的单衣被吹得猎猎作响,皮肤被冰屑刮得生疼,身体更是被这股反冲力推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口腔,又被我死死咽下。

雪女离得更近。那股由刀锋强行撕裂寒域引发的冲击,首当其冲地撞在她身上!她周身剧烈翻涌的寒气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薄纱,瞬间变得稀薄、紊乱。她闷哼一声,那声音不再冰冷如铁,反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血肉之躯的痛楚和……惊怒?她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击中,深青色的身影(那身素色单衣在寒气激荡下竟隐约透出当年深青的底色)向后飘退,后背重重撞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墙壁上瞬间蔓延开一大片蛛网般的冰裂纹!她靠着墙,微微低着头,墨玉般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地起伏,周身那狂暴的寒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平息下去,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白气还在不甘地逸散。

房间里一片狼藉。破碎的窗纸在寒风中呜咽,地上散落着冰晶和木屑。惨白的月光透过破洞照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尚未完全落定的、如同星尘般的冰晶微粒。

死寂。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以及隔壁房间小萤翻了个身、再次沉入梦乡的细微呼吸声。

我靠着墙,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钝痛,嘴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握刀的手因为脱力和反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刀尖无力地垂向地面。

墙的另一边,雪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冰雪之色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那种非人的完美无瑕,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她的目光,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地上的刀,而是越过我,穿透破败的窗户,投向外面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庭院。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断壁残垣,穿透了厚重的时光,落在了十年间无数个平凡的瞬间——落在春日她弯腰在院中栽下第一株稚嫩花苗时,指尖沾染的湿润泥土气息;落在夏夜闷热的廊下,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和小萤笨拙地捕捉流萤,那微弱的绿光映亮孩子兴奋的小脸;落在深秋的黄昏,她将烤得暖烘烘的栗子塞进小萤迫不及待伸来的小手里,孩子被烫得呼呼吹气却又舍不得放开的憨态;落在寒冬的炉火边,她低头缝补时,被火光染上暖色的侧脸轮廓……

那些画面,无声地在她冰封的眼底流淌、破碎。

许久,许久。

那冰棱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坚硬,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沙哑,仿佛被岁月和某种沉重的东西磨损过:“暖意……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终于缓缓转过视线,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漠然、洞悉或杀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像跋涉了万载冰原的旅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你那一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呜咽的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斩断了‘必然’。”她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投向隔壁小萤熟睡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仿佛要将那小小的身影刻入永恒的冰壁。“也斩断了……我的路。”

话音落下,她周身最后几缕逸散的寒气彻底消散。那件单衣上隐约透出的深青色,也如同褪色般消失,恢复成普通的素白。她没有再看我,也没有看那柄垂落的刀。

深青色的身影(那幻象般的颜色已彻底消失)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雾气。月光穿透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摇曳的虚影。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

最后一眼,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我的脸,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最终沉淀下来的,竟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空洞。

下一刻,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在满室狼藉和惨白的月光里。

只有墙角那片因她撞击而产生的、蛛网般的冰裂纹,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证明着她曾经的存在。

当啷。

刀落地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敲碎了什么东西。我靠着墙,身体里的力气连同那口喷出的热血一起,被抽干了。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肺腑,视野里是染血的霜地和窗外那片固执的清冷月光。

隔壁,小萤细微的鼾声平稳而安宁,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冻僵的麻木,也许是失血的昏沉,意识在冰与痛的边缘漂浮。东方的天际,终于吝啬地透出一丝鱼肚白,艰难地挤进破败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天,亮了。院子里的霜在微光下泛着硬铁般的光泽。

我用尽残存的意志,指甲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把自己从地上撕扯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目光扫过地上的血冰、那把孤零零的刀,最终,死死钉在墙角那片蛛网般蔓延的冰裂纹上。

裂纹的中心,空无一物。没有冰晶,没有泪滴,只有一片被寒气蚀刻出的、冰冷绝望的空白。

她走了。连同那点或许存在的、最后的挣扎或释然,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的一切,连同那十年,都只是被风雪刮走的幻梦。只留下这片狼藉,和一个被掏空的我。

我踉跄着挪到隔壁房间门口,手指颤抖着拉开残破的障子门。

小萤还在熟睡。晨曦微光勾勒着她恬静的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孩子独有的、不谙世事的温暖。她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像一只安然的小兽。这份安宁,此刻却像最锋利的针,狠狠刺进我千疮百孔的心。我的存在,我的气息,甚至我身上的血腥味和寒意,都成了对这方净土的玷污。

我贪婪地看着她,想把这张脸刻进灵魂最深处,因为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我无声地、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门,仿佛关上了一个再也无法回去的世界。

庭院里,风卷着落叶和残霜打着旋。深秋的晨光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刀刃,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我走到院角那棵老梅树下,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土里机械地挖掘。泥土冻得很硬,指甲劈裂了也感觉不到痛。挖出一个小小的坑,然后,我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对着那片虚空,对着昨夜她消散的方向,轻轻做了一个“放下”的动作。

没有冰晶可埋。我埋葬的,是昨夜那个拔刀的男人,是那个叫“阿雪”的妻子,是这十年虚假却曾被我紧握的暖意。埋葬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泥土重新覆盖上去,冰冷而沉重。

我直起身,晨曦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回到那间破碎的卧房,目光再次落在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上。冰冷的刀身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出我此刻苍白、狼狈、眼神空洞的倒影。

我弯腰,捡起了它。刀柄入手,是熟悉的冰冷沉重,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属于“武器”的力量感。昨夜那斩断寒域的一刀,似乎耗尽了我此生所有的暴烈与决绝。

刀尖垂下,指向地面。我没有擦拭它,也没有归鞘。只是握着它,像握着一截沉重的、冰冷的枯木。我一步步挪到门口,推开那扇同样布满霜痕的破门。

门外,是清冷的、被晨光洗过的小镇街道。早起的人家已有炊烟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特有的、微暖的气息。几个早起的邻居看到我站在门口,形容枯槁,衣衫单薄染血,手里还提着一把出鞘的刀,都惊愕地停住了脚步,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没有看他们。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投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山巅之上,还残留着昨夜未化的积雪,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遥远、永恒的光芒。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尘埃和霜粒,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

我迈出了门槛。

一步。踩在冰冷的石阶上。

再一步。踏进被晨光分割的街道阴影里。

手中的刀,刀尖拖在石板路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在清晨的寂静中回荡。那声音,像是在为昨夜的一切,为那消散的雪女,也为我自己……刻下最后一道冰冷的墓志铭。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扇紧闭的、守护着小萤安眠的房门。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拖着那把再也无法挥起的刀,一步一步,走向那晨光熹微却寒意彻骨的前路。身后,是邻居们惊疑不定的目光,是破碎的家,是永远埋葬在心底的十年幻梦。

前方,是山的方向。是风雪曾来之处,也是她最终归去之地。

风,灌满了单薄的衣衫,冷得刺骨。每一步,都像踏在永冻的冰原上。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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