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阿美去了美国。
就在阿美去美国的第五个月，大水即将迎来了宏新煤矿机械厂硬管车间承包期的最后一个月。
阿水赚了钱。硬管车间的工人工资是宏新厂其他车间的两倍还多，甚至还有奖金。因此关于独立车间承包的争议从大水承包的第二年开始已经越来越大，不仅要面对宏新厂内部十几个车间的工人的责议，就连市里主管局也多次提出疑惑，这给李建设不小的压力。
三年的承包期即将结束，除了兑现承包合同所有经济条款，硬管车间的许多设备也得到更新，尤其是数控机床的添置与挤压滚丝工艺的结合，大大节约了成本。这让李建设和总厂懂行的技术人员打心眼里佩服程大水。
何去何从，大水也在想。
来温州已经马上五个年头了，积累了经验，手上也有将近六十万元的积蓄。六十万，五年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再承包，照这种争议情形，估计很难，换位思考，同属一个厂，面对这悬殊的待遇，其他车间谁不眼红？李厂长的工作难度有多大。
老张师傅倒是很痛快，大水，自己出来干吧！
大水也想过，但是，这三年，背靠宏新厂这颗大树，大水得了多少益啊？且不说依靠宏新厂的设备和技术力量，就拿销售来说，自己是跑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仰仗着宏新厂这个国营大厂的牌子和信誉，才有大客户和货款的正常结算。
设备和体系认证倒不是难事，关键是客户，如果自己建厂，一个小小私营企业，面对国内绝大部分还是国营企业的客户，认不认他？如果不认，市场到哪里找？如果……唉，再想如果头都痛了。
老张师傅技术上没得说，但是他没跑过市场，大凤已经好几个月没联系了，阿发师傅还是小作坊，与谁商量拿主意呢？
李厂长，小娟。
大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娟，
“怕什么？哥！我们自己干！你那么有能力！我相信你一定能！”小娟很兴奋！
“到时候你有属于自己的工厂！哇，那真是带劲！”小娟眼睛放光，热烈地看着大水。
大水看着小娟，笑了一笑，善良的姑娘啊，你可知开拓市场的风险和艰辛，大水沉默不语。
“要不？你还是问问李厂长？李厂长有本事人又好！”小娟也谈不了建厂更深的话题。
是的，问问李厂长！在大水心里，李厂长是他最佩服的人。
宏新机械厂厂长办公室。
窗外隐约传来车间的机器轰鸣。李建设坐在办公桌后，桌上摊着报表和图纸。大水坐在对面，神情有些局促，手里捏着烟，却没点。
大水：李厂长，承包期…眼瞅着就满了。这三年，硬管车间在您支持下，总算没给您丢脸，活儿干得还行，兄弟们也得了实惠。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李建设看着大水，眼里充满慈爱，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而锐利地看着大水：“大水啊，你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几分。是不是在想承包期结束后，自个儿单干的事？”
大水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厂长，啥都瞒不过您。是，是有这个想法。跟着厂里干了这么多年，又承包了这三年，里里外外都摸熟了，特别是硬管这块儿，从原料、工艺到质检，心里有本账。就想着……能不能自己也支个摊子试试？可这念头一冒出来，冷水也跟着浇下来——最大的心病就是客户！咱这三年干的活，全指着厂里的老关系，尤其是那几个国营大煤矿。人家认的是“宏新机械厂”这块响当当的牌子，是国营的身份。我大水算啥？一个私人小作坊的头儿，人家煤矿那都是国家的大矿，条条框框多得很，能瞧得上我？能放心把订单给我？这心里头……没底啊！就怕一脚踏出去，没米下锅，那可就真抓瞎了。”
李建设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呷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开口：“大水，你的顾虑，在情在理。放在前几年，这确实是天大的难题。国营对国营，计划对计划，私人想插进去，门儿都没有。但是——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洞察力) 老黄历得翻篇了！你看不见这风是往哪边刮吗？”
大水疑惑地抬头：“风？厂长，您的意思是……”
李建设接着说：“你说的客户，眼光要放长远！国营煤矿确实是我们的基石，但他们的需求也在变！你想想，这几年，煤矿的日子就好过吗？国家在强调什么？“效率”！要扭亏增盈！他们买设备、买配件，最看重什么？以前可能图个“稳”字，只认国营大厂，图个省心，哪怕贵点、慢点。现在呢？(李厂长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他们更看重“性价比”、看重“服务”、看重“灵活”！你承包这三年，硬管车间的效率提了多少？次品率降了多少？交货期比以前快了多少？对了，还有你一直倡导的贴近式服务，这些，煤矿那边的采购和技术员，心里没数吗？大水，人家最终买的不是“宏新”这块牌子，买的是你车间做出来的、质量过硬、价格合适、能及时解决问题的硬管和接头！牌子是敲门砖，但最终留住客户的，永远是实打实的东西！你大水的手艺、管理和服务，就是你的新牌子！”
大水眼睛陡然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可人家制度在那摆着，跟私人打交道，会不会犯错误？手续会不会特别麻烦？”
李建设摆摆手：“你呀，还是老思想！政策在松动，市场在搞活，这是大趋势！上头文件你没仔细学吧？现在鼓励多种经济成份发展，只要合法经营、照章纳税、保证质量，私营企业一样是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煤矿那边也在改革，采购自主权在扩大。只要你的产品过硬、价格有优势、服务跟得上，人家凭什么不选你？再说了， (李建设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温和的笑) 你以为那些国营矿务局的领导们就不想降低成本、提高效益？只要你能帮他解决实际问题，帮他省钱省心，你就是“香饽饽”！身份？慢慢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关键是你能提供什么价值！”
大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价值……那，以后这趋势，您看？”
李建设身体坐直，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未来趋势？大水，我告诉你，是“专精特新”！大而全的国营厂，包袱重，转身慢。未来的机会，恰恰在像你这样的“小快灵”身上！煤矿的需求会越来越多样化、个性化。比如井下特殊环境的耐腐蚀管道、超高压管道、快速安装接头……这些“小而美”的需求，大厂反应链条长，你小厂子，决策快，掉头快，更容易抓住！还有，(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大水) 别忘了乡镇煤矿、地方小矿，以后还有私营煤矿！他们发展快，需求旺，更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更看重实际。你的灵活性和成本控制，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客户来源要拓宽，不能只盯着那几个大国营。未来的市场，一定是多元化的！”
大水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被李厂长描绘的前景打动了：“ 那…发展方向呢？厂长，您给我指条路。”
李建设语重心长：“方向？就四个字：技术立身，信誉为本！第一， 技术。你现在的手艺是基础，但不够。要舍得投入，研究新工艺、新材料。哪怕开始只是模仿改进，也要比别人做得好一点，成本低一点。可以想办法找人才，或者跟技术学校、研究机构搭上线。技术是你的命根子！第二， 质量。私营企业更要讲信誉，一锤子买卖做不得！你的硬管用在矿下，人命关天！质量就是你的命！一丝一毫不能马虎。第三， 服务。国营厂可能架子大，你大水能稿贴近式服务，这就很了不起！要放下身段，随叫随到，解决问题要快、要彻底。把客户当朋友，当衣食父母。口碑做出来了，比什么广告都强！第四， 灵活。小批量、急单、特殊定制，这些大厂不愿接或接得慢的，就是你的机会！用速度和灵活性去抢市场！”
大水激动地站起来：“厂长！听您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亮堂多了！好像眼前堵着的那堵墙，被您给扒开了一个大口子！”
李建设也站起身，拍拍大水的肩膀，笑容里充满鼓励和期许：“大水啊，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有技术、有闯劲、有责任心。承包这三年，证明了你不仅能干，还能管！实在是宏新厂车间多，否则……唉！不说这个。大水，现在国家政策鼓励，市场需求在变，正是有本事的人出来闯一番天地的时候！别被“身份”两个字捆住了手脚！拿出你当年在车间钻研技术的那股子韧劲，拿出你带着兄弟们赶工期的拼命精神，去闯！记住，客户最终认的是真本事、好产品和实在的服务。我相信你！宏新厂的老关系，能帮衬的，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我帮你牵个线搭个桥。但路，终究要靠你自己走出来！有什么困难，随时回来找我这个老大哥聊聊。去吧，大水，别犹豫了！趁着这改革的东风，干出一番事业来！温州这片热土，就该出你这样的“小老虎”！”
大水眼眶微红，用力握住李厂长的手：“厂长！太感谢您了！您这番话，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也给我指明了路！我懂了！我回去就好好合计，这个厂，我办定了！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大水转身，步伐明显比来时轻快有力了许多。李建设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美啊！你看上的人确实不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