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吴为力瘫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家里的空气凝滞如铁,妻子冰冷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在他脸上反复切割。他挣扎着滚下沙发,膝盖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扑过去,死死抱住妻子的小腿,额头狠狠磕向坚硬的地面,“咚、咚、咚”,一声声沉闷得令人心悸。
“老婆!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左右开弓狠狠抽打自己的脸颊,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脸颊迅速红肿起来,“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她要逼死我啊!”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把所有的恐惧、绝望和摇摇欲坠的权势,都寄托在妻子那双穿着精致羊皮拖鞋的脚上。
妻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丑态,当初不是自己的父亲提携他,他吴为力能有现在?吴夫人眼神复杂地翻滚着愤怒、鄙夷,最终沉淀为一丝冰冷的算计。她沉默良久,才慢慢抽回自己的腿,声音听不出喜怒:“行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去找她谈。”
第二天,在一间弥漫着廉价香水气息的狭小出租屋里,两个女人无声地对峙。吴为力的妻子,穿着剪裁合体的羊绒大衣,头发纹丝不乱,试图用她习惯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语调开口:“小燕姑娘,你还年轻,带着孩子,拿着钱,找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何必……”
话未说完,就被小燕生硬地打断。她紧紧抱着怀里沉睡的孩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不肯弯腰的瘦竹。她抬起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刺向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要——与——为——力——结——婚!”
这七个字,如同七颗冰冷的子弹,击碎了吴夫人所有伪装的涵养与理智。她精心描画过的脸瞬间扭曲,精心维持的气度荡然无存,猛地站起身,指着小燕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尖利变调:“你!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等着!” 高跟鞋敲击着破旧的水泥地面,带着一阵旋风般的怒气摔门而去。
当晚,吴家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吴夫人对着手机,对着自己那个从小就不安分的弟弟---这两年靠着吴为力发了大财的张彪咬牙切齿:“彪子!那个贱人油盐不进!她铁了心要毁了你姐夫!毁了我们家!这事,你得给我办了!要快!要干净!” 电话那头传来张彪粗嘎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保证:“姐,放心!一个乡下丫头片子,翻不了天!交给我!”
张彪来得很快。门被粗暴地踹开,带着一身酒气和江湖匪气。他像一堵墙堵在门口,阴影瞬间笼罩了抱着孩子的小燕。他目光阴鸷地扫过这寒酸的屋子,最后钉在小燕倔强的脸上,开门见山,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臭婊子,今天给你两条路!”他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小燕的鼻尖,“第一条,乖乖拿上钱,明天就给我滚出原南,滚得越远越好!第二条……”他狞笑着,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就是老子现在就把你和你怀里这个小野种打死,丢到原江喂鱼!选!”
小燕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怀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这骇人的杀气,不安地扭动起来。但她没有后退一步,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彪凶神恶煞的脸,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玉石俱焚的光。她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除非他娶我!”
“娶你妈!” 张彪被这不知死活的顶撞彻底激怒,狂吼一声,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毫无花哨地狠狠砸在小燕的脸上!
“砰!”一声闷响。小燕的头猛地向后仰去,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鼻腔、嘴角涌出,滴落在孩子细嫩的襁褓上,洇开刺目的红。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但她死死抱着孩子,硬是没让自己倒下。她踉跄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血沫随着呼吸喷溅出来。她抬起头,用尽力气,对着张彪那张因施暴而扭曲的脸,再次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我——要——结——婚!”
张彪看着这张糊满鲜血却依旧执拗的脸,心头竟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随即被更大的暴戾取代。“好!有种!明天!老子提钱来!你要敢不滚,老子让你娘俩后悔生出来!”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地,转身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
第二天,当张彪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带着两个同样凶神恶煞的马仔再次踹开那扇门时,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地上几滩暗红的血迹,无声地证明着昨日的暴行。人去楼空,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没留下。
张彪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妈的,算这娘们识相!”他得意地给姐姐打电话邀功,“姐,搞定了!那娘们吓破胆,连夜滚蛋了!”
吴为力夫妇接到电话,长舒一口气。吴为力瘫在椅子上,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冷汗浸透了后背。妻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轻松,开始盘算着如何安抚娘家的父亲,如何彻底抹平这场风波留下的痕迹。权力带来的眩晕感似乎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仿佛那件沾血的襁褓,那个倔强的身影,连同那个啼哭的婴儿,都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一周后,初夏的阳光明亮得有些晃眼。原南市行政中心那庄严肃穆的大楼前,一切秩序井然。突然,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同一个方向——
一个瘦削的女人,穿着一身粗劣的、刺目的白麻孝衣,如同披着一身冰冷的雪。她背上,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狰狞、触目惊心的“冤”字,墨迹淋漓,仿佛泣血。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裹着白布、正发出微弱啼哭的婴儿。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又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那身孝衣在阳光下白得刺眼,那个“冤”字黑得如同深渊。她没有哭喊,没有控诉,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向市委大楼那洞开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门。这沉默比任何嘶喊都更有力量,像一把无声的利剑,刺破了原南市上空虚假的宁静。
无数手机镜头对准了她。那个曾暗中指点她去找纪委的女干部,站在人群边缘,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将一张早已编辑好、存储了许久的信息,连同现场那幅震撼人心的“孝衣负冤图”,按下了发送键。收件人,是一个加密的、只存在于特殊通讯录里的省纪委号码。
仅仅数小时后,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同沉默的箭矢,无声地驶入原南市行政中心。车门打开,几个表情冷峻、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径直走向吴为力的办公室。为首者亮出证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
“吴为力同志,我们是省纪委工作人员。根据有关规定,现决定对你采取‘两规’措施。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组织调查。”
那一刻,吴为力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试图用一支昂贵的金笔批阅文件,努力找回副市长的威仪。省纪委人员冰冷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他头顶炸响。他手中的金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红头文件上,滚了几圈,墨迹污损了一片。他猛地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眼里的惊骇如同濒死的困兽。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又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能徒劳地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微微晃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被那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瞬间坍塌的脸上,照在那身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笔挺西装上,也照进了他骤然空洞绝望的眼眸深处。
那张宽大气派的办公桌,此刻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囚笼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