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汪鹏程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步步高点读机那句广告词：“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 念念不忘从事审计业务的他，机会终于来了。
审计局新来了一位女副局长肖兰，从县委办财务科提拔过来，分管办公室。肖兰个子高挑，性格直爽，在县委办是出了名的硬茬，据说曾为一张不合规的发票敢跟县委书记据理力争。她比鹏程娘小两岁，对鹏程颇为照顾。开全县审计工作会议时，听说汪鹏程会写美术字，就把会标任务交给了他。鹏程竟凭着自己的手艺——写字、剪裁，赚到了一百元外快！
了解到汪鹏程作为局里唯一的审计专业大学生却只能干文书，肖兰直接找方国保局长理论。不知是方局长临近二线想图清净，还是秉持“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竟破天荒答应了，但附加了苛刻条件：审计缴款金额若达不到全局人均水平，汪鹏程还得乖乖回去当文书！肖兰二话不说：“现在离年底还有半年，你让三个审计股各挑三个他们不愿意碰的‘硬骨头’项目出来！我带鹏程上！立军令状，年底交账！”
七月十号，肖兰和汪鹏程领到了任务清单：新华书店、教育局、水利局、农业局，还有个世行贷款项目调查……名单一出，汪鹏程心里刚燃起的火苗就被审计股那边飘来的冷嘲热讽浇得半熄——“呵，这些单位，年年查不出个屁来，看她县委办会计出身的肖兰，带着个乡下文书，能整出什么名堂？”
肖兰问汪鹏程：“小汪，咱们从哪家开始？”鹏程说：“听您的。”肖兰眼神一凛：“那就水利局！我听说他们还倒腾电线杆，这里头，水怕是不浅。”
送审计通知书就碰上了硬钉子。水利局长牛天放，人如其名，牛气冲天，直接把通知书往地上一扔：“我水利局清清白白，审什么审？找我茬？”
“牛局长，今年的审计计划是县政府常务会通过的例行审计，不是针对谁，更不是找茬！”肖兰强压火气解释。
“拿走！我们不接受！”牛局长大手一挥。
“你这是干扰审计执法！我正告你！”肖兰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
“啧啧，吓唬谁？走走走！”牛局长稳坐钓鱼台，嘴里叼着烟，一副土皇帝派头。
汪鹏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审计股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水利局扔给他们。
“好！你等着！”肖兰弯腰捡起通知书，拉着汪鹏程，扭头就走！
“不送！”牛局长洪亮的声音追了出来。
当天下午，肖兰的身影就出现在县委书记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肖兰看着正在油印的汪鹏程：“小汪，走！去水利局！”
“肖局，今天有五个审计决定要印要发呢！”局办公室李天民主任立刻提醒。
汪鹏程左右为难。
“老李！辛苦你和小燕搞一下！小汪跟我走！”肖兰语气不容置疑。李天民看着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局长，没再吭声。
二人再次踏入水利局大门，牛局长竟早已候在门口，满脸堆笑，抱拳迎上：“肖局，肖大姐！昨天误会，纯属误会！”
“没事，签审计通知书吧，程序不能少。”肖兰淡淡一笑，递过文件。
“好！好！先到我办公室坐坐？备了点水果……”牛局长接过文件。
“不必了，签完字，我们直接去财务室。”肖兰语气平静却不容商量。
肖兰直奔财务室。汪鹏程跟着牛局长进了办公室。牛局长签完字，顺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好烟，丢给汪鹏程。汪鹏程没接，只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财务科长马大富，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早已备好香茶、果盘、点心，笑脸相迎。肖兰和汪鹏程没寒暄，直接让他搬出去年的账册凭证，立刻埋头工作。
中午，马大富说牛局长备了欢迎宴，肖兰一口回绝，二人回家吃饭。
下午，看着二人飞速翻阅凭证，马大富一边殷勤倒茶一边说：“肖局，汪审计员，我们局财务最是清爽合规，贵局前两年都审过了，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合规最好。”肖兰头也没抬，手指依然在凭证上快速滑动。
晚上，再次婉拒了水利局的饭局。
回家的路上，肖兰问：“小汪，看出什么门道没？”
“肖局，今天查了一天，账面确实干净，收支清晰，似乎真没毛病。”汪鹏程如实汇报。
“难怪这牛局长这么牛，林业、交通、水利，几个大局都当过一把手，老资格了。想想明天怎么安排？”肖兰眉头微蹙。
“局长，您之前提过电线杆的事，我觉得这是个突破口，明天我们去物资股看看？”
“行！就查物资股！”
物资股长孙传祥，是个干瘦的老头，还有一年退休，眼神里透着股老狐狸般的狡黠，脸上堆着职业化的干笑。
上午两小时，汪鹏程有了初步发现：支付给教育局新楼竣工典礼的三千元，用的是教育局的内部非行政事业性收据！类似情况还有赞助林业局、农技中心、县法院的乔迁、典礼、办案资助款，都是些内部收据。汪鹏程默默记下所有收据号和时间、内容。物资股账面年收入二百多万，票据看着规范，除了这几笔“赞助”，似乎也合规。但是，通过调阅电杆厂的销售发票，汪鹏程发现，电杆销售价格明显低于市场价，问孙传祥，孙传祥说，这就是我们水利局办电杆厂的目的啊，自己办的厂，当然低于电力局的价格呀。
中午回局路上，汪鹏程向肖兰汇报想法：“局长，光看账面不行，得外调，查查那些电线杆的真实价格和去向！”
下午一上班，汪鹏程就给马大富打了个电话，声称肖副局长临时有会，审计工作暂停几天。挂了电话，肖兰没动用局里的车——太显眼，她借了女儿单位的旧吉普，带着汪鹏程，悄然驶离县城，直奔县水利局下属的三个水库，美其名曰“延伸审计”。
第一站是离县城最远的柴塘水库。山路崎岖颠簸，吉普车像喝醉了酒般摇晃，尘土从车窗外不断涌入。水库管理局的人虽不敢怠慢，但接待明显透着例行公事的敷衍。他们提供的电线杆凭据，清一色是物资股下属电杆厂的正规发票，乍看毫无破绽。然而，细心的汪鹏程在翻阅水库账目时，发现一笔蹊跷的支出：为今年新进的一百五十根电线杆，竟列支了高达十万元的“安装费”和“技术服务费”！凭证后面附着的，是几张字迹潦草、签着不同名字的人工费领条，根本不是正规发票。
汪鹏程心头一动！他猛然想起，刚进水库管理局大院时，角落里分明堆着整整齐齐一大堆崭新的水泥电线杆！他借口上厕所，快步溜到院子里，顶着午后毒辣的日头，一根根仔细数过去——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五十根！汗水立刻浸湿了他的衬衫。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财务室，问会计：“张会计，今年新进的那一百五十根电线杆，安装到哪个工程上了？我们想去现场看看施工情况，顺便核实一下技术人员的费用。”
会计一愣，眼神有些闪烁：“哦，那一百五十根啊？早就安装完了！工程都验收了。”
“安装完了？”汪鹏程故作惊讶，随即话锋一转，“那请问，你们院子里堆的那一百五十根崭新崭新的电线杆，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可不像旧杆子啊。”
会计显然没料到审计员观察这么细，支吾道：“啊？那个啊……那是电力局搞乡村专线，临时借我们场地堆放的！不是我们的！”
“什么时候堆的？”汪鹏程紧追不舍。
“去……去年年底吧！堆好久了！”会计试图搪塞。
“去年年底？”汪鹏程提高了音量，“张会计，这就不对了！我虽然不是电力专家，但常识还是有的。崭新的水泥杆露天堆放半年，风吹日晒雨淋，杆子表面早该有尘土沉积、苔藓附着甚至裂纹了！可院里那些杆子，干干净净，连点像样的灰尘都没有，分明是刚运来不久！而且，你说电力局堆的，催了几次都不拉走？电力局是条管单位不假，但也不至于如此霸道不讲理吧？再者，”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会计，“你们今年明明从物资股进了一百五十根新杆，账面显示已经‘安装使用’并支付了十万元费用，那这些费用具体花在哪儿了？是哪些技术人员领的钱？领条上签名的这些人现在都在岗吗？请你立刻安排人，带我们去安装现场核实，同时把领了技术费的人员叫来，我们要当面询问！”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会计的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这……这……”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躲闪。
肖兰副局长向汪鹏程投来赞许的眼光。
汪鹏程知道火候到了，他放缓语速，但语气更加沉重：“张会计，我们审计是讲证据、讲程序的。隐瞒、作假，干扰审计，后果你是清楚的。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实事求是！”最后四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会计粗重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衣后背。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内心显然在剧烈挣扎。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会计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说……院子里的那一百五十根……是……是今年新从局物资股进的……还没动……”
“那十万元的安装费和技术费呢？”汪鹏程步步紧逼，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是……是假造的……”会计彻底崩溃了，“不过领导！我们绝对没有贪污！这钱……这钱是按要求，转回给局里物资股电杆厂的‘管理费’！”
突破口终于被撕开！汪鹏程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立刻要求核实柴塘水库近三年所有电线杆的进料、耗料记录，并顶着酷暑，在水库工作人员（此刻已不敢再敷衍）的带领下，跋涉到几个关键工程点进行实地查证、记录。
第二天，肖兰和汪鹏程马不停蹄，奔赴另外两个水库管理局。这次，动用的是审计局挂着“中国审计”专用牌的仪征车。有了柴塘水库的经验和震慑力，加上肖兰雷厉风行的作风，另外两处的核查虽然同样遭遇了推诿、遮掩甚至软抵抗（比如“负责人不在”、“凭证锁起来了”等借口），但在铁的事实和强大的审计压力面前，堡垒相继被攻破。核查过程同样辛苦，顶着烈日，深入偏僻的库区，核对实物、盘问经手人，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和心力。
三天后，肖兰和汪鹏程带着详实的证据，直扑水利局物资股电杆厂。面对水库方面已无法自圆其说的数据和审计人员洞悉一切的目光，电杆厂负责人再也无法狡辩，不得不交出了隐藏的另一套账本。汪鹏程只花了一个小时快速翻阅完毕，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三年来，县水利局物资股通过电杆厂制作销售电线杆、虚列成本、水库虚列支出等方式，私设小金库金额高达130万元！
当肖兰将铁证如山的审计报告征求意见书（附带审计报告）摆到牛局长面前时，这位昔日的“牛”局长面如死灰，所有的“牛气”荡然无存，只剩下颓然和惶恐。
县审计局最终下达审计决定：电杆厂小金库中三年来用于水利局干部个人领用及福利开支的35万元，予以追缴，上缴县财政，其他20万元公务开支责令县水利局自查自纠，结果报送县审计局；小金库余额75万元，全额没收上缴县财政；责令县水利局深刻反省，建章立制，杜绝此类违规行为再次发生；要求电线杆厂今后所有出厂电杆必须明确标注标准、型号、出厂日期。
两个月后，县委常委会作出决定：免去牛天放同志县水利局局长职务。
首战告捷！ 在县审计局局务会上，肖兰副局长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谁说小汪干不了审计？！我们办公室出来的兵，一点不比别人差！”
汪鹏程心中激荡，但他更大的欣喜藏在审计记录本里——那些记录在案的、来自不同单位的内部收据，像一把把待启封的钥匙，指向了县教育局、林业局、农技中心、县法院……那将是下一个，下下一个审计战场！他仿佛看到，自己离“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的信念，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