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了个三六九的好日子,天刚蒙蒙亮,二道河子的院子就飘起了喜气。春梅坐在镜前,红绒裹着的银凤冠压在发间,流苏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映得脸颊泛着粉。霞帔上绣的凤凰振翅欲飞,针脚密得能数出层数,可她望着镜里的自己,眉峰总拢着点轻愁,指尖在嫁衣的盘扣上捻了又捻——那愁不是不情愿,倒像是揣着颗悬着的心,落不踏实。
宋把头那边也热闹。他穿着簇新的红绸长袍,胸前的双喜字绣得鲜亮,肩上斜挎的红绸花被他攥得发皱,指节都泛了白。五十多的人了,平日里在金帮里说一不二,此刻却像个初见姑娘的毛头小子,站在院里来回挪步,被朱顺打趣“脸比绸子还红”,他只嘿嘿笑,眼角的皱纹里都裹着拘谨。
“砰砰砰!”三声枪响炸响在金沟上空,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炮仗,红纸屑飞得漫天都是。大红灯笼挑在最前头,映得路两旁的草木都染着喜气,唢呐班子吹得正欢,《百鸟朝凤》的调子混着锣鼓声,把整个金沟的热闹都搅了起来。
团勇们扶着腰间的刀,在路边站成两排,靴底踩着硬实的泥地“咯吱”响。送礼的人排了半条街,有拎着腊肉的,有抱着米面的,还有把新采的山参用红布裹着的,个个脸上堆着笑。看热闹的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金工们扔下手里的活计,孩子骑在爹的脖子上,连平时不爱出门的老婆婆都拄着拐杖往前凑,伸长脖子往队伍里瞅——这可是金沟头一回正经办婚礼,谁都想沾沾喜气。
忙活了一天,最后几声道别的余音散在渐浓的暮色里,宋把头抬手抹了把额角,胳膊沉得像坠了铅。他挪到院门前,指尖搭上粗糙的木门板时晃了晃,才攒足劲“吱呀”一声带拢门。门闩“咔嗒”落定的瞬间,他后背往门板上抵了抵,喉间滚出半声低叹,脚步发飘地晃了晃,才勉强站稳——浑身的力气像是跟着宾客一道走光了。
新房里,窗纸上贴着的双喜字被夕阳映得透亮。绣花绸缎被面铺在炕上,鸳鸯戏水的图案在昏光里像活了似的。春梅端坐在炕沿,凤冠摘了,头发松松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宋把头坐在对面的凳上,手放在膝盖上,搓了又搓,半天没说一句话,屋里只有烛火“噼啪”跳的声儿。
“丫头,”宋把头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哑,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往炕桌中间推了推,“想必你也知道,金帮里弟兄们喊我大哥,可真主事的是荣廷那小子。他领着大伙奔好日子,让我领头娶亲,是为了给弟兄们做个样。”他顿了顿,抬眼瞅着春梅,眼里的坦诚像山涧的水,“可我宋天奎活了五十年,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你一个姑娘家,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能委屈你。”布包解开,里头是几块金锭,在烛火下闪着温吞的光,“这金子你拿着,我明儿就派弟兄送你回老家,往后碰到真心喜欢的,风风光光嫁了,好好过日子。”
春梅看着那金子,没伸手,反倒抬眼望他,眼神亮得像山涧的星:“不,我跟庞大哥出来,不是为了拿金子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实,“我是想找个能依靠的人。宋大哥,金子能当依靠吗?风一吹就跑了,雨一淋就锈了,可人心不会。”
宋把头愣了,手还僵在布包旁,眼里的诧异像被风吹起的火星:“你……你愿意?”
春梅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辫梢垂在胸前,晃了晃。
“你真的愿意?”宋把头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带了点颤,像是怕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
“嗯。”春梅应着,这次点头时,下巴抬了抬,眼里的犹豫散了,只剩一股子实在劲儿。
宋把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直起身,脸色沉了沉,却不是生气,是格外郑重:“丫头,你记着,今儿这话我再说一遍——你要是有半分不情愿,宋大哥绝不拦着你,立马送你走,绝不耽误。”
春梅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烛火在她眼里跳,映得那点坚决更亮了:“我愿意。”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脆生生的响,“老天爷在上,山神爷作证,这是春梅的心里话。”
宋把头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嘿”地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像被春风吹化的冰:“山神爷啊,我宋天奎这是……捡着宝了!”
“宋大哥,忙了一天了,快歇着吧。”
宋把头赶紧应着:“诶!就来,就来!”说着,伸手想扶春梅,手伸到半空又缩了缩,最后只是嘿嘿笑,眼里的拘谨早被喜气冲没了,只剩下藏不住的热乎劲儿。
烛火跳了一夜,把两个孤苦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成了一股绳。金沟的风再烈,往后总有扇门为彼此留着缝,那点从心眼里暖起来的热,足以焐热往后的日子了。
天刚亮透,宋把头的新房就被晨光浸得暖融融的。窗棂上的红剪纸在风里轻轻晃,炕上铺着的新褥子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春梅正给宋把头递过一碗热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茶碗。
“大哥,大嫂!”江荣廷的声音先一步飘进来,带着股亮堂的喜气。他身后跟着朱顺、庞义等一众头领,个个穿着体面的褂子,手里或拎着布包或捧着礼盒,鱼贯而入,把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宋把头赶紧起身,搓着手上前,看见众人要行礼,忙摆手:“不不不,大伙这是干啥!心意我领了,要说拜,该我宋天奎拜弟兄们才是!”他眼圈有点红,往人群里扫了扫,“是弟兄们帮衬,我这把年纪才成了家,该谢的是你们!”
江荣廷却没动,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沉声道:“大哥这话差了。您是金帮的老人,给弟兄们立了榜样,这礼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