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昭回到客栈推开房门,华哥儿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就着天光仔细翻阅一卷新得的医简,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回来了?”
“嗯,在看什么呢?”
华哥儿说因为天温骤降,伤寒病患甚多,他在一家医馆打杂了一天,临别前医馆里老先生借了一本手札,上面记栽了他于伤寒一道的独到之见,颇有些启发。
黄昭在华哥儿对面坐下,也将今日偶遇周峰,以及周家因孟县尉家宅不宁而无端被诬为“煞星”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道出。
“……事情便是如此。周叔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蒙受不白之冤,处境艰难,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华哥儿静静听完,沉吟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乃君子之义。看来这场大雪将你我阻在雍县,或是天意使然,要你来了结这番因果。”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只是,此事需得谨慎。孟县尉既已先入为主,认定周书佐是灾星,若贸然由周书佐举荐你上门,只怕非但不能取信,反而会弄巧成拙,坐实了周书佐‘伙同风水方士,蓄意坑害上官’的罪名。届时,周书佐的处境只怕更为艰难。”
黄昭点了点头,华哥儿所虑,亦是他心中盘算的关键。他心念一动,一杆卷起的布幡,便出现在他手上。
布幡的幡杆是常见的老竹,摩挲得油亮。而那卷起的幡面,则是略显陈旧的粗白布。
黄昭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幡杆,带着珍重与感怀将布幡展开。
只见白色的幡面上,墨迹遒劲地写着四个大字——“铁口神算”!
字迹如铁划银钩,自成风骨,正是爷爷的手笔。
“这是爷爷吃饭的家伙,这些年爷爷便是举着这杆幡子,带着我走遍山山水水。”
他说着,抬手解开原本束在脑后的发髻,手法熟练地将头发向上盘起,结成一个规整的道髻,再用一根寻常的木筷稳稳固定。
华哥儿见他左手持幡,右手虚掐指诀,一身棉袍虽简朴,眉宇间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方外之士的清气,不由含笑点头:“形神兼备,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了。只是,你打算如何引得那位县尉大人注目?”
谈及此节,黄昭心中自有计较。
若论相面算命的玄学根基,他确实只得爷爷些许皮毛——当年爷爷本就不愿他深入此道,直言自己亦是“半桶水”,另一半全凭察言观色的本事。
然而,身为穿越者,他真正的“金手指”在于对历史走向与人物命运的预知。
譬如这孟他,其心心念念者,无非仕途升迁,只要从此处入手,不愁撩不动他的心弦。
只见黄昭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淡然笑意:“山人自有妙计。元化兄,且静候佳音便是。”
他忽将布幡轻靠桌边,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顶青绿色的厚实风帽,递向华哥儿,眉眼间的谋算尽数化为真切的笑意:“对了,元化兄,来试试这顶帽子。天寒地冻,看看可还暖和?”
……………
雪后初霁,永丰桥头。
孟他笼着衣袖,正低头缩肩疾行,靴底踩在薄雪上发出“咯吱”轻响,一名衙役紧随其后。
正当二人行至桥心,一名手持“铁口神算”布幡的年轻方士迎面踱步而来。
那人身着半旧青色棉袍,肩挎灰色八卦布袋,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在这寒意逼人的桥面上,隐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气度。
就在擦肩而过时,一句清朗的诗句随风送入孟他耳中:
“金波不渡永丰水,玉堂深锁未归人。”
孟他闻身止步,一旁衙役不由一愣。
金波,财禄官运也;永丰水,是他每日归家必经之河,此言莫不是暗指他运势在此受阻?
“玉堂”指代富贵门庭,“深锁未归人”——不正像是在描绘他虽家财颇丰却困于官非、仕途难以寸进的现状?
他霍然转身,目光惊疑不定地锁在那年轻方士的背影上,“这人莫非是在点我?”
孟他压低声音问身旁衙役:“吕程,可识得此人?”
吕程仔细端详片刻,摇头道:“回大人,县城里常住或常往来的,小的都认得,这是个生面孔。”
此时,那方士已驻足桥边,凭栏望着河面,又悠悠吟出两句:
“梁间燕语空啾唧,不报春晖报苦辛。”
梁间燕语,本是家园和睦的象征,此刻却成了“空啾唧”,只闻其声,不见其吉,徒留苦辛,这不正暗合他家宅不幸么!
短短四句,将自己家里家外的惨淡和盘托出,却无一句明言,尽得玄机妙理。
“莫非……真遇上了高人?”孟他心下惊疑,可见对方年纪甚轻,又难免疑虑,“这般年纪,能有多少道行?”
桥边,黄昭察觉身后之人驻足良久却无动静,把心一横,决意再添一把火。
他默运烟月渡水口诀,内力流转间,悄然引动河面升腾的稀薄水汽。
霎时间,若有若无的淡白雾气自他周身袅袅萦绕,将他身形衬得朦胧缥缈,平添几分玄妙难测。
孟他眼见此异象,心中那点疑虑瞬间被惊骇取代——这分明是修为有成的外显之象!
他再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对着黄昭的背影郑重拱手一礼:
“在下孟他,添为本县县尉。今日得遇高人,实乃三生有幸!适才闻听仙长妙语,字字珠玑,句句叩心,敢请仙长移步,容孟某略备薄茶,请教一二?”
黄昭缓缓转身,周身那若有若无的雾气恰在此时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
“原来是县尉大人。山野之人,随缘而行,不敢当‘仙长’之称。”
他语气淡然,目光却似是不经意般在孟他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一蹙。
孟他心头一跳,连忙追问:“仙长……可是看出了什么?”
“大人此时身上所显,确非先天命数之象。只是,风水相命之事,本就玄之又玄,关乎时运流转,气机消长。世人往往只愿闻其吉,不愿听其凶。若大人心中所期,亦不过是些逢迎吉言,山人……不如就此拜别。”
黄昭此言一出,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深谙人性——越是轻易得到的东西,越不被珍惜。
唯有设置门槛,让对方主动求索,方能占据主动,令其深信不疑。
孟他果然急了,家中连月来的糟心事早已将他折磨得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撞见一位似乎能一眼看穿他困境的“高人”,岂能就此放过?
他连忙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更低:
“仙长留步!孟某绝非那等只听谄媚之言的庸人!近日家中……唉,实在是祸事连连,孟某身心俱疲,只求寻个根源,得个解脱。万望仙长慈悲,指点迷津!孟某必当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