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零五分，清河县城东，“阳光家园”小区，王阿姨家的客厅里，电视机正播放着县电视台的特别直播。
画面里，沈铭独自一人站在讲台后，聚光灯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
王阿姨没去理会电视，她正费力地将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两颗大白菜往厨房里搬，嘴里还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会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开什么发布会，有那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公交车通到我们家门口。”
她的儿媳妇小张，就是那天推着婴儿车向沈铭抱怨过的年轻妈妈，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连孩子哭了都没第一时间发觉。
“妈，您快来看！”小张忽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
王阿姨放下白菜，擦了擦手，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什么，不就是那个当官的在念稿子……”
她的话在看到屏幕上那张巨大的文件投影时，卡在了喉咙里。那是一份合同，上面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清河县智慧交通系统项目采购合同》，旁边紧跟着的，是另一份文件——《关于清河市智慧城市建设试点项目专项资金补贴的批复》。
电视里，沈铭的声音清晰传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网上有传言，说这套系统花费了县财政三千万。现在，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项目总金额为两千八百六十万，其中，市级财政专项补贴两千四百万，我县财政实际支出，四百六十万。所有款项，专款专用，每一笔流水，都在这里。”
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银行流水单据被一页页放出，清晰得能看清每一个小数点。
王阿姨愣住了，她不太懂那些复杂的数字，但她听懂了一件事——网上说的三千万，是假的。
“这……”她有些发懵。
“妈，您再看这个！”小张指着屏幕，声音都有些发颤。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新的文件——《清河县公交线路优化民意调研报告》，而报告的封面，赫然是他们“阳光家园”小区的正门照片。
“……根据我们对阳光家园、幸福里、滨河小区等六个公交盲区、共计八千三百户居民的走访调研，百分之九十二的居民，对开通社区便民公交线路，有迫切需求……”
“……这是我们规划的新增五号线，‘阳光家园便民环线’的初步方案。起点阳光家园南门，途经县第二小学、中心菜市场、县人民医院、最后返回阳光家园。预计投入运营车辆四台，早晚高峰每十五分钟一班，平峰每三十分钟一班。预计新增财政补贴，每年约六十二万元……”
王阿姨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红色的线路图，那条线，就像画进了她的心里。从家门口坐车，能到儿子的学校，能到她常去的菜市场，还能到她每个月都要去拿药的医院。
她走了大半辈子的路，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条红线缩短了。
直播里，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正是关于前女友李娟的问题。
王阿姨的心提了起来，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是说不清，也最容易被人拿来当把柄。
然而，沈铭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而是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当他说出那句“我的个人生活，可以任由大家评说。但清河县的交通改革，不行！”时，王阿姨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活了六十多年，见过不少干部，有拍着胸脯保证的，有打着官腔许诺的，却从未见过一个，敢把自己所有的账本、所有的工作，甚至自己最难堪的私事，就这么摊在全县老百姓面前，任人评说，任人审视。
“这……这是个好官啊……”王阿姨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与此同时，“清河在线”论坛的服务器，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个挂着血红色标题的直播帖，回复量已经突破了一万条。
发布会刚开始时，下面的评论还是这样的：
“来了来了，坐等沈大主任公开谢罪！”
“@清河老街坊，哥们儿，你预测得真准，他果然要自爆了！”
“我赌五毛，他会说自己年轻不懂事，请求组织原谅。”
可当沈铭开始展示那些文件和数据时，风向开始悄然改变：
“卧槽？实际只花了四百六十万？那三千万的谣言是哪来的？”
“楼上的看清楚，是市里补贴了两千四百万！这说明市里都认可这个项目，咱们县捡了个大便宜啊！”
“等一下，这个《民意调研报告》是什么鬼？他们真的去我们小区走访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上周就有几个年轻人拿着问卷在我们楼下问了一下午，我还以为是搞推销的，没理他们。原来是沈主任派来的人？哎哟，我错亿！”
而当沈铭谈及个人感情，并发表那段振聋发聩的宣言后，整个评论区彻底引爆。之前的那些冷嘲热讽，瞬间被一股愤怒和感动的浪潮所淹没。
“妈的！老子一个大男人，看哭了！这才是我们想要的干部！”
“阳谋！这他妈是赤裸裸的阳谋！把所有东西都摊开给你看，你还怎么造谣？”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是沈主任的铁粉！谁黑他我跟谁急！”
“那个叫‘清河老街坊’的呢？还有那个‘体制内的小虾米’！滚出来！你们的脸呢？被沈主任的合同拍肿了没有？”
“哈哈哈哈！我把‘清河老街坊’的帖子截图了！他说三千万够建两所希望小学，现在看来，他连一间厕所都建不起来！”
“人肉他！把这些造谣的狗东西都人肉出来！他们不是想阻碍改革吗？他们就是想让我们继续堵在路上，继续走断腿去坐公交车！”
民意，就像潮水。之前，它在谣言的引导下，汇成了冲向沈铭的暗流。而现在，它掉转方向，化作滔天巨浪，反过来将那些躲在阴沟里的东西，拍得粉碎。
静心茶社的包厢里，烟雾缭绕。
王安达三人面前的巨大投影屏幕上，正定格在沈铭鞠躬的画面。
钱大海的笑声还僵在脸上，他手里的紫砂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顺风瘫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苦心经营的司机群里，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沈铭的“夸夸群”，甚至有人在提议，要凑钱给沈主任送一面“为民做主，力斩奸商”的锦旗。
王安达慢慢地，慢慢地摘下了他的金丝眼镜。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咒骂，只是用那块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镜片，动作机械而僵硬。
“他……他怎么敢……”钱大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怎么敢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他难道就不怕查出点什么吗？”
王安达没有回答。
他怕吗？他当然不怕。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干净的。
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那些精心设计的“黑料”，那些足以毁灭任何一个干部的“实锤”，在对方这种近乎于自残式的“绝对坦诚”面前，都成了笑话。
他想把沈铭拖进粪坑，结果沈铭直接把粪坑给掀了，告诉所有人，这里面有多脏，多臭，而他自己，始终站在坑外。
“李……李娟呢？”李顺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们的杀手锏呢？那篇小作文呢？怎么还没发出来？”
王安达的手停住了。他拿起那部专门用来单线联系的手机，拨通了李娟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王安达的身体晃了一下，重重地靠回椅背。那张总是挂着阴冷微笑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
新闻发布会结束了。
沈铭回到办公室，小王看他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担忧，变成了近乎于崇拜的狂热。
“沈主任，您简直……简直是神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沈铭笑了笑，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没有一丝打了胜仗的兴奋，神情平静得仿佛刚刚只是开了一场普通的工作例会。
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起来。
是赵长东。
“小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慨，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激赏，“你这一出《单刀赴会》，唱得是真漂亮啊。”
“书记，这不是戏。”沈铭说，“这只是把原本就该透明的东西，还给人民。”
“好一个‘还给人民’。”赵长东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小子，以后别再给我玩这种心跳游戏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你放心。你把戏台搭好了，接下来的戏，该我来唱了。那些跳梁小丑，一个都跑不了。”
挂了电话，沈铭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开始恢复车水马龙的街道。
阳光正好，将整个县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知道，这场舆论战的胜利，只是开始。真正的改变，才刚刚拉开序幕。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很短。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沈铭看着那条短信，片刻后，便将它删除了。
他拿起桌上那份刚刚定稿的《清河县公交线路优化及新增方案》，目光落在了那条“阳光家园便民环线”上。
他拿起笔，在旁边批注了四个字：即刻执行。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县公安局局长周正国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甚至没来得及敬礼，便直接开口，声音洪亮：
“沈主任！赵书记让我来跟您汇报一声！”
周正国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铭。
“那个开渣土车撞你的司机，‘老陈’，我们刚刚在邻市的一个小旅馆里，抓到了！”